第1章 又一世
安静佛殿中睡着一尊宝相庄严的金佛,祂睁着眼睛,用永远慈悲的眉眼爱怜世人。
红绸布蒲团上跪着身形纤弱的少女,她肌肤瓷白,唇瓣樱粉,眉宇间显出些许病容。
“我的好小姐,现在拜佛有什么用?不如去求求老爷让他收回成命,自古女子嫁人同二次投胎,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白芷焦虑守在一旁,嘴角起了一圈燎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将您的婚事抢走?换您去嫁穆王府那火坑吗?”
谢知春睁开眼,一缕光正好穿过门槛落在金佛上。
金佛反射暖金色的阳光,双眸有了聚光,仿若睡醒了般对虔诚跪拜的少女报以微笑。
谢知春以浅笑相回,手搭在白芷胳膊上借力起身,迈出门槛的一瞬忽然开口:“穆王府……白芷,你真的觉得那里是火坑吗?”
“当然是火坑啦!”白芷激动道:“谁不知道穆王世子是个混不吝的,年纪轻轻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前月还捧着千两金与人哄抢春情阁妙语娘子初次,闹绝食自杀非以侧妃之名将那种人抬回家,还许了那妓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小姐,您见过哪家贵子没娶妻先纳妾,还允妾室一生一世一双人?这分明公开打未过门正室的脸,但凡爱惜自家姑娘,都不会同意姑娘嫁过去。
老爷也是糊涂,任凭王氏母女挑拨,铁了心要断送您的幸福!呜呜呜,怨不得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小姐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白芷光说眼泪都要下来了,根本不敢想象她家柔弱无依的小姐真嫁过去要受多少屈辱。
“鸦——鸦——”
白芷的声音惊动窝在佛殿门槛的寒鸦,它们聒噪叫喊着飞走,一片墨黑色的鸦羽从空中落下,谢知春伸手接住。
暖阳笼在乌黑羽毛上,灰扑扑不起眼的羽毛也变得瑰丽多彩。
若说命苦,她上辈子才真真是苦。
上辈子她与同父异母的嫡妹谢玉姝同日出嫁,不同的是她低嫁寒门子,她嫡妹高嫁贵门夫。
穆王府世子沈青竹,名满京城的二世祖。诚如白芷所说,但凡爱惜姑娘的好人家都不会同意将自家姑娘嫁给他那样的人。
可他那样的人对她家来说,也是高攀不起的乘龙快婿。
谢知春的爹荣安伯是个没大出息的废物,爵位子承父业,他本人靠着祖上的积累和两位夫人带来的嫁妆勉强买了个翰林院从六品编撰的留京官。
他为了保住家传的爵位积极钻营,一张老脸豁出去让庶子认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做干爹,流水银子送出去,终于得了一道光明灿烂的升官路——与穆王府结亲,给自己找个牢固靠山。
因为妓子的事,穆王妃被世子的混账行径气的病倒好几回。成日求神拜佛的盼着能找个厉害儿媳回来唤醒儿子理智,赶走狐媚妓子。
但沈青竹为了个妓子闹得满城风雨。
高门女不愿嫁,低门户愁脸面。谁都不愿意在这风口浪尖上背上“卖女求荣”的名声。
也就是荣安伯不要脸,一趟穆王府走下来,当即将这乘龙快婿定到了自家。
不过荣安伯府适龄女子有二,谁先谁后还需协商,荣安伯这才没直接和王妃交换庚帖。
他倒是愿意考虑谢知春,不舍得如珠似宝捧着的二女儿嫁过去受苦。可谢玉姝她娘一片苦心,指着女儿高嫁扬眉吐气,当晚枕头风一吹,这亲事便吹给了谢玉姝。
“长姐未许嫡妹先嫁”说出去怪不好听,于是谢知春多了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周蓬杨。
周蓬杨是荣安伯看重的门生,祖上出过六品官,往好听了说也能称上一句“寒门贵子”。
荣安伯自觉对得起谢知春,要她欢天喜准备着待嫁。
姐妹二人同日出嫁,待遇却截然不同。
王妃自觉对儿媳有亏,从私库贴了谢玉姝十里红妆、金钗玉面。
谢玉姝嫁的风风光光,多少年后也依旧令无数女子提之艳羡。
谢知春嫁的悄无声息,一顶红轿抬进门,草草拜了堂,连个宴席都没有。
婚后,谢玉姝得公婆撑腰,无论对上得宠侧妃还是世子,王爷王妃总是站在她身后支持她,还替她要了管家权。即使无世子宠爱,谢玉姝也可以活的骄矜肆意,可她贪心,她既要权又要爱,处处与侧妃针锋相对,害的她失去孩子,忧郁过度香消玉殒。
世子痛失挚爱,一病不起,侧妃去了不到半年命就没了。
王爷王妃因此勃然大怒,断了谢玉姝一切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将她囚禁王府。
谢知春反倒苦尽甘来,周蓬杨殿选先是得了皇帝夸奖后高重状元,外派到江南不过两年便被召回京成为太子之师兼四品御史,一路青云直上,官拜宰相。
谢知春身价水涨船高,诰命加身,一跃成为宰相夫人,她的孩子也在各自领域有所成就。
谢知春知足常乐,人生完满。却在收到继母以给她庆生为名要她回家时一时疏忽,被从穆王府逃出的谢玉姝抓住,一刀断送性命。
谢知春本以为她会醒在阴曹地府,再睁眼却回到了十六岁将嫁时。
父亲荣安伯在她寒酸的小院中轻描淡写,示意自今夜之后她便有了定亲十六年的未婚夫,让她安心待嫁。
上辈子结局虽好,但其中心酸艰苦只有一一尝遍的谢知春知晓。
重活一世,她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谢知春刚要拒绝,谢玉姝带着王氏闯入,不由分说哭闹着抢了她的婚事,将穆王府的婚书丢给了她。
那时谢知春才恍然惊觉,原来重生这稀罕事不止她一人遇着了,她嫡妹谢玉姝也摊上了。
不仅如此,谢玉姝还觉得她上辈子嫁得好,带着王氏着急忙慌要将金疙瘩扣在自己手上。
这可真是……太让她惊喜了!
怪她上辈子演技太精湛,与周蓬杨相敬如宾骗得所有人都当她真是尊贵风光的宰相夫人,也骗得所有人都以为周蓬杨那个蠢货当真能靠自己的本事令皇帝欣赏,官拜宰相。
怪她,无论做什么都太优秀,太滴水不漏。
饶是现在回忆起来,谢知春都没能压住上扬的嘴角。真为难她那天晚上不动如风,与谢玉姝争辩,这才换来谢玉姝不仅急急催着王氏让她爹拿着她的庚帖与穆王妃交换,又提前勾了周蓬杨眉来眼去。
谢玉姝自以为万无一失,殊不知这一切都在谢知春的算计之中。
松开手任由那片乌黑色的鸦羽随风吹走,谢知春捏了捏白芷的脸,笑道:“日子都是人过的,苦辣酸甜个中滋味不是说出来而是过出来的。乾坤未定,是喜是忧,谁又说的清楚呢?”
穆王府于其他人可能是火坑,于她却不是。
世子另有所爱又如何?
出身宠妾灭妻的荣安伯府,亲眼目睹渣爹逼死娘亲,抬王氏上位,谢知春从小就知——男子之爱浅薄无趣,不如真金白银握在手中熨帖一分。
掌家权在她手上,王爷王妃与她统一战线,她这叫“二人之下,百人之上”,说句不好听的,世子往后吃穿用度削减增加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不高兴了直接月钱扣光,送他和侧妃喝西北风。
有王爷王妃撑腰,世子带着侧妃再蹦跶,还能越过这二位去?
谢玉姝上辈子掐着一手好牌最后也能满盘皆输,谢知春当真佩服至极。
从小活在继母掌控、继嫡妹陷害、渣爹偏心的水深火热中,谢知春从不怕内宅的阴私斗争。
如是她闻“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注1)”
瞧,她快乐的很。
她的命又何苦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