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伊万
对我而言,幼儿园和小学时期的记忆似乎早已模糊起来。通讯录里的名目成为一类文物,只沦于观赏。然而免不了的是重逢。
我终于遇到了久违的故交,关于小学时期的记忆便一齐猛地涌上来,我们之间免不了的是久别重逢后的问候与感慨。短短几句对话之后,消解了时间带来的生疏感,仿佛回到过去,彼此又健谈起来,像当初一般。聊完了彼此几年间的经历,我们一齐回忆起小学时代的往事来。我们终于聊到了大伊万。
“他就住在这附近,可说来我已经几个月不见他了。”我说。
“他死了,你不知道吗?”老友平静地说。
“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一个月以前,亦或是几个月以前,我奶奶说的,就埋在某个山坡上,总之我不太清楚,反正的确是死了。”
我再想不到什么寒暄的话题,于是同他告别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那是我刚上幼儿园时初次见到的,他看来较一般人更为高大,犹如一位成人,配着一张冷峻却单纯的脸,全身上下点缀着大小不一的黑斑,似乎是先天有的,像是痣,却分明又不是,看上去不免让人生畏。他永远坐在后排,与我们一起学习、吃饭。我们早已接到过老师的嘱咐,只把他当做一个残障人士,很少靠近他。
应是一种注定,上了小学,他又和我一个班了。这个傻子,傻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同学们却又常常主动与他搭话,仅仅为了欣赏他那蹩脚的发音。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们总是问这一句。
而傻子总会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偶叫大伊万。”
这回答每每出现后,笑声从不会因大家询问次数的增加而减少。他姓谭,因不擅说话,将自己的名字说成“大伊万”,大家便都把他叫“大伊万”。我却往往笑不出来,也从未料到,他的影响,如同苏联投放的“大伊万”核弹在我心中爆炸,冲击波至今仍未消减。
他永远单人坐在最后一排,专注地干着自己的事,从不发出引人注目的动静。直到那一天,班上的“匪首”——混混头子,或许是百无聊赖,于是带着他的几个小弟,走到大伊万的座位前,搭起话来:“你叫什么名字啊?”大伊万仍是微笑着认真地回答:“偶叫大伊万。”“大伊万,哈哈哈哈……大伊万……哈哈……”众人再一次嗤笑起来,似乎他们对于此的热情永不会消减。这次却不比以往,匪首在大伊万身上乱碰,又挥起拳头恐吓他。大伊万实在忍受不了,他爆发了,起身似乎将要与匪首对峙。匪首显然有些心虚,立马拿了凳子作为称手的武器。然而,大伊万却从未进攻,紧紧地推着凳子或是将拳头挥到空中戛然而止。匪首见占不到上风,便向大伊万吐唾沫,大伊万也以唾沫还回去,小弟们也就闪开,因为四溅的涎水实在难以让人靠近。
终于有结束的时候,两人累了,都消停下来,匪首仍骂骂咧咧的,走开了。大伊万也坐下开始发呆,没有人安慰他,我却分明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泛起微光。
我向来是谨遵师嘱,远离他的,却也不免要从他身旁经过,例如劳动的时候。为了取劳动工具,我不得不从他座位旁经过,我他瞟了一眼,实在让我感到惊异——他在练字。他偏着脑袋,牙齿咬着舌头,嘴巴半张着,似乎用尽上半身的力气,笨拙的持着铅笔,在书法练习册上写出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时,他比任何一个尖子生都更加认真与好学。我竟萌生了鼓励他的想法,与朋友走到他身边。
“写的真好。”我说,“只是这个字须这样写。”他抬起头,微笑着,我一面说,一面从他手中接过铅笔,为他演示了一个字。他始终微笑着,又从我手中拿过铅笔继续练字。严谨的说,他是在画字,但是这对于他来说已经尤为不易。他写了大约十个字吧,激动地拿起来让我查看,我笑了,他仍微笑着。大伊万——一个智障的人,也能辨得善恶,也能热心的与别人相处,这实在让我感到惊异。很显然,他把我当做了朋友,我却未曾意识到。
时间总是过得快,当六年的小学时光已过去大半时,大伊万退学了。不过是我们班少了一个打扫卫生时的好劳力、混混们失掉了玩笑的对象、我与朋友远离了一个智障的人。我似乎遗忘了他,我们有各自的生活,不再有任何交集,我渐渐的淡忘了。而且关于他的记忆消失的速度,比其他一切更快。
生活总不会停歇,转眼间我上了初中。偶然的一天,大伊万又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一个周末,我去往外祖母家,路过新建成的社区,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伊万,他看起来不像以前那般高大,依然有张冷峻却单纯的脸。他独坐在路边,双手托着下巴,似乎望着什么发呆。我看了他一眼,只是继续走路,脑海里同时翻涌起关于他的回忆来。当我走到他正前方时,他眼里放了光,一下子站了起来,像以前那般微笑着,向我招手,同时用蹩脚的发音呼喊我的名字。我心里不由得一紧:我记得他的名字,这是正常的,他何以记得我的名字呢?我向他回了微笑,只是继续赶路。
我后来大约了解了这几年发生的一切,不知道该说他幸运还是不幸。大伊万的生父常年在建筑上做工,摔下来,成了植物人,终年躺着。他有个弟弟,并没有像他一样,所以得以正常读书。或许大伊万退学那年,他父亲死了;母亲寻了个有钱人,带着他们兄弟两人改嫁,确是事实。继父在新建的社区买了房子,他们的生活富足而平静。似乎他从前受到的一切嘲笑与孤立,都可以一把通通抹去了的,虽然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过。这尽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残疾人的经历,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涌上一丝宽慰来。
从那之后,偶尔会见到大伊万吧,他仍是那样微笑着招呼我,我仍然是微笑着回应他。我们都过着各自的生活,他的平静,我的忙碌。
记忆仿佛一片平静的湖水,每当湖边的游人偶尔掷入石块或老树上的黄叶飘落才能打破平静,泛起阵阵涟漪,但不久又平静下去。
当我渐渐平静之际,又有石块掷入我了心中——我得到了大伊万的死讯,尽管真假难测。这个消息不仅令我吃惊,也引发起我的疑惑来。大伊万是怎么死的?生病?车祸?我都无从知晓。有谁关心呢?这或将成为永久的谜题。
大伊万的生活永逝了,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他的死是无足轻重的,不过是世界上消失一个智障的人,然而那天会出现千千万万健康的人,有谁会为他惋惜呢?一切都成空了,没有嘲笑,没有孤立,没有病痛,这么看来,死亡来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我又从这之中寻出一丝宽慰来。
我的生活还将继续,只是湖水中泛起的涟漪再难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