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想吵架的一天

手机内置的LED灯在床头照出冠状病毒的影子，粉色的窗帘在这样的夜里也黑得发亮。床尾端书桌上的《道德经》也发出鬼魅的黑光。一张1.8米宽的双人床一边靠着墙，另一边留条窄路过身和拿换衣服。今天，留过道的这边床空着，另一边床沿、床头和白色墙面围成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黑影子。

小黑影子的丈夫是王老师，她是晓韭老师。

王老师今天又在学校值班，晚上要巡校，学校又离家远，所以干脆不回了，还省了油钱。王老师和晓韭老师的两个孩子也都已经睡下，只有晓韭老师还在冠状的手机灯下蜷卧着，怎么也睡不着。

他们都是老师，因为教着不同的科目所以他们几乎没有聊过工作。反正都是在学校，他总是因开会或参加各种学生老师的活动而晚回家。她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天天遇到这样的事，但她必须经常在开会时偷偷溜出去，或某些活动干脆请假，因为她要去小学送东西、接孩子们放学或开家长会，要给他们做饭，要辅导他们的作业。

当然王老师有时候也辅导作业。只要他能回家，他总是很积极的辅导孩子们。但是每周他必须固定有几天在学校值班。他也在辅导孩子们作业的时候跟她一样大发雷霆。但他还是对自己值班的那几天不能回来辅导孩子表达了自己的无奈。她不好再拿这件事同他吵，这件事已经合情合理。

他们都有工作，所以他们都有工资，但他的工资从来没有交过一分给她，她对此是愤怒的。她说过，她当然是有工资的，但是她要吃饭，孩子们长身体需要营养，洗澡、看书、开车出门、打电话、穿衣服……这些事此起彼伏又一事不差的啃食她的工资，她有时候一月都不曾出门玩过一天。但是她也看不到银行卡里有一分钱的余额。她上次吵架的时候说：“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我发工资那天就悄悄偷走了我的钱，或者在发给我的工资之前就已经被经拿走了我工资的一大半。”反正，她要活着就必须天天不停的去上班。她几乎天天幻想有一天能存够余生吃饭的钱，然后辞掉工作，天天回家做饭带孩子，这样辅导孩子的时候如果没有上班的辛酸，孩子们可能也可以活得轻松点。所以，她必须要让王老师把工资交给她去存上。上一次她找他吵架就想逼着他拿出工资交给她。他骂她神经病。他说：“你自己也有工资，你凭啥存不上自己的钱要拿我的存，我自己还想存呢。”可他的工资雷打不动的切成了三块——房租、车贷和通勤油费。他没有说他余了点零碎钱也好像被人悄悄的拿走。他说也许他自己没计划好或临时遇到个不得不花钱的急事，就零碎也不剩了。他觉得他没有理由要把他的工资交给她管，实际上是他根本没有可以拿来管的钱。他们都是领同样的工资，她应该是最能理解他的。她就不应该说让他交工资这样的事。“大家都是这样活着！”他说。可是她存不上一分钱，她每天都攒下一天不工作就得饿死的焦虑，她只是想吵架。

有一次，她说：“你带孩子啊！”他说：“你养我啊？”她说她养不起，“但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又上班又带孩子，我们都吃不消，去年我们都生了大病。”他说：“又不是天天生病。”她说：“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还会生病，会累垮的。”他说：“去年生病是因为都是本命年，过了就好了，以后不会再病了。谁不是又带孩子又上班的，谁不是？”她也不知道谁不是这样过日子的，可她就是想吵架。

她说：“我不上班了，一天只吃两顿或者可以只吃一顿，我不上班了，我就可以不洗澡不换衣服也不用买衣服了，反正也不出去见人，还可以天天不洗脸。”她想起她天天见人的时候也没咋用过护肤品。她心想她还可以永远永远不逛街，虽然她本来就不逛。她不喝奶茶、不点外卖，这些她本来也不吃。她可以不出门不开车，但她本来也开的不算多。只要不上班，她还保证她可以不看病不买药，她只要不上班她什么病都能自己在家扛。她上次感冒咳了一个多月，忙得忘了买药，现在不是好多了。她也再不出门旅游，不上班的话没什么抑郁要排解。她当时说：“我现在不是想吵架，只是想和你商量。”他摆出一副听都懒得听的神色，说：“你神经病！”

晓韭老师当时说不出他们哪里错了，但她就是想吵架了。她知道他们过的就是一个普通人在这世界上的平凡生活，她也说不出这种生活哪里出了错，她也觉得自己应该天天出去上班，应该要去赚钱，也许自己一个人是可以像动物植物一样活着的，但她不能让孩子们活得不正常，是她生了他们，她必须负责。她也觉得自己不应该累，不应该吵架，不应该哭，她隐隐觉得老公不理她是对的。她也觉得她不应该无理取闹，不应该想吵架。

她觉得她不应该讨厌这样的生活，因为她起码还有工作，她已经好过大部分的人了。她觉得她不应该想太多，不应该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凭啥就她不能这样活。她觉得有没有她，所有日子都会过下去，可她还是很想吵架。

第二天，晓韭老师在做好了晚餐等他回来了，等他辅导完孩子们的作业，等一家人都收拾好回了房，她也回到那张一边靠着墙的双人床上。他看到王老师疲惫的样子，又不忍心跟他吵了。她说：“都好累啊，睡吧！”可是下一次，王老师又值班不回家时，她又会因为想吵架而一晚上睡不着。

她已经在心里骂过自己无数遍，可还是不能把自己骂醒，她真的是个神经病。王老师彻底不理她了。说实话，她自己也不想理她自己。但她还想吵架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