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中作乐
天亮了,冬日的阳光照在甲板上,带来些许暖意。水流的速度似乎放缓许多。阿禄双眉紧锁,严肃地望着围坐在前甲板上的十多名羌兵。昨天夜里阿羊滑倒的地方是一大摊桐油,厚厚的一层,经过一夜风吹,早已凝固了。一只脚在上面滑动的痕迹清晰可见,似铁证如山。
“这是谁干的?你们说话呀。”
阿禄又一次严厉地发问。羌兵们低着头,没人言语。
“是谁干的缺德事?想害死阿羊啊。”
羌兵们面面相觑。阿禄将目光射向坐在舱门边的阿甲。阿甲斜着眼,望着岸边的山峰,一副玩世不恭、事不关己的神情。一起出征的十八名羌兵,都来自一个村寨,彼此知根知底,不可能陷害阿羊。唯一可疑性最大的就是这个阿甲。半路上船,来路不明,而且整天闷闷不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睡在住舱的最外面,起身出舱最方便,拿到放在住舱外的桐油筒也最便利。可没有确凿的证据,又不能贸然肯定一定是他干的。
见没人开口,阿禄只能狠狠地咒骂了一通,然后气呼呼地回到住舱,去看望阿羊。
受了惊吓,着了凉,又喝了不少江水,阿羊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阿昌盘腿坐在他身旁,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脸,好像生怕自己一走神,阿羊就会一下子随风飘浮到另外一个世界。在十八个人当中,要数阿昌与阿羊的关系最好。这里面有两个家庭之间的深厚情感。老人们常说,阿昌三岁时得过一种怪病,长达几天高烧不退,啼哭不止。当释比的阿爸依据经验,果断地判断出儿子被“毒药猫”恶鬼附体,情况十分危急。于是整日念咒驱魔,想把附在儿子身上的魔鬼逼走,但始终没有奏效。按照祖上留下的规矩,恶鬼附体的人一旦救不过来,应该趁着黑夜,赶紧丢弃到深山老林里让野兽吃掉。否则,全家都要遭殃。这天傍晚时分,正当一家人哭哭啼啼抱着阿昌往寨子外的大山走去时,正巧遇上来寨子相亲的一位年轻郎中,他拦住一家人,说想试着救救这个孩子。
阿昌的阿爸不答应,说自己身为释比,专司阴阳间沟通事宜,过去在寨子里按此方法已经“送走”了好几个孩子,自己不能带头破坏规矩。年轻郎中见怎样解释都无效,情急之下央求给他一天时间,如果治不好,愿意自己将这个孩子送进深山。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加上妻子苦苦哀求,释比勉强同意,并说好一天为限,到明天日落时分,如果孩子不见好转,由年轻郎中自己去送“恶鬼”。回到寨子后,年轻郎中配了一剂中药让孩子喝下。为了怕释比变卦,偷偷将孩子扔掉,当夜,他和相亲的姑娘一道,一直守候在孩子身边。神奇的事终于发生,半夜里孩子开始退烧,第二天天一亮,就哭闹着要吃东西。到了中午,已经能下地乱跑。寨子里的人都说,阿昌的命是半路上捡回来的。
两年后,年轻郎中如约娶走了那位美丽贤惠的姑娘,婚后生下一个男孩,就是眼前昏睡不醒的阿羊。阿昌懂事后,反反复复听阿爸阿妈和寨子里的老人说起往事,从心里一直把年轻郎中视为自己的再生父母,力图报答救命之恩。可谁料想,就在阿羊出生前的十几天,年轻郎中因为路见不平,与官兵打斗,失手杀死一名官兵,被迫远走他乡。阿羊出生后,官府派人来家里搜捕骚扰,他阿妈在婆家实在待不下去了,只有带着儿子回到娘家居住。后来官府又把阿妈抓进大牢当人质,想逼迫他们交出杀人凶犯。关了一年多,没有见效,只好把人放了。阿羊长大后,因与阿昌年龄相差五六岁,俩人成为从小玩到大、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中午,阿羊终于醒来了,阿禄将甲板上发现的桐油和自己的判断悄声说给他听,“肯定是他干的。一上船,我就看出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人。”
阿羊说:“算了,别查了,都是离家离土的,都不容易。也许他是无心,正好被我碰上了。”
“不行,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想想,下面还有几千里的路要走,山高路险,这小子随时都可能使坏;再说到了广州府,还要打仗,动刀动枪的,他如果在我们背后放冷箭,那实在太可怕了。”
在阿羊的一再要求下,阿禄暂时放弃了继续追查的举动。可这件事在大家的心里蒙上了沉重的阴影,也留下了一个挥之不去的谜团。
三天后,船行到一个叫合江镇的地方,靠岸。
阿禄招呼大家整理行装赶紧下船,羌兵们忙活起来。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免不了七手八脚,丢三落四。船老大收起阿禄给的运费,最后一次高声询问还有没有东西落来船上,无人回应。等船离开岸边,向上游驶出二三十丈远时,突然一名羌兵报告,说烧饭用的铁锅还放在住舱的角落里。于是,阿禄叫羌兵们在岸边站成一排,齐声向渐渐远去的船只大声呼喊。船老大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急事,赶紧掉转船头。
其实,一行人的行装很简单。每人穿了一身冬季的衣裳,连换洗的衣裳都没带;打仗的家伙更简单,阿羊身后背着一把弓箭,这是外公用了几十年的老古董。外公死后,成为阿羊随身携带形影不离的武器。榆木杆做弓,牛筋做弦,因为天长日久,榆木杆上早已裂开三四道细纹;牛筋老化变得硬邦邦的,失去了弹性。出发前,阿妈用丝线将开裂的地方缠了起来,又到阿昌家要了一副新牛筋换上。家里原有二十几支竹箭,怕不够用,阿羊剖开一根去年秋天砍下的毛竹,连夜做了十支。阿禄带了一把短剑,这是寨首的佩剑,在寨子里可是权力的象征。一尺来长,剑柄上镶嵌着三颗红宝石,阿禄说这把剑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是把神剑,几辈人带着它参加过几十次大小战斗,每次都逢凶化吉。尽管阿禄不会舞剑,寨首执意让儿子带上它,说它是出征队伍头领的身份标志,也希望它再一次发挥遇难呈祥的神威。其他羌兵有的带一支杀猪的长柄刀,有的背一支鸟枪。
一行人中要数阿昌的行装最为特别。他没带兵器,只戴了一顶猴头帽,一只羊皮鼓,还有一叠画着别人看不懂的符号的黄色符纸。在寨子里,每当有人遇到凶险疾病,老释比除了头戴猴头帽,手摇羊皮鼓,在坝场上跳神念咒外,有时还拿出一张符纸,放进碗里,兑上清水,变成法力无边的“神水”。据说可以消灾解难,避鬼驱魔。阿昌从十五岁起跟着阿爸学释比的活儿,老释比也急于培养接班人。每当老释比走家串户做红事白事,或给病人念咒驱魔,阿昌都在一旁细心地观摩。六七年学下来,通过口传心授,掌握了不少东西,特别是对羌人祖先的故事,更是说得头头是道。此次征战广州,阿昌的主要使命就是发挥释比的作用,为羌兵们提供精神动力和法力保佑。
每个人最重的负担就是粮食。那天茂州营陈千总派人骑快马到寨子里送信时,全寨正沉浸在阿羊娶亲的喜悦之中。寨首在阿羊家喝咂酒喝高了,被人搀扶回家刚刚睡下,听说朝廷发布了征战令,而且是四川总督齐大人亲自指挥出征,连忙强打精神,召集全寨的男人在平坝上开会,要求按惯例每户一丁,立即出发,以最短的时辰开往广州府。因为军情紧急,到广州府后与谁打仗?与谁接头?受谁节制?寨首没说,大伙也没问。散会后,各家立即忙活开来。在大伙看来,皇上在紫禁城亲自下旨了,这动静肯定小不了。只要准时准点赶到广州府,一定有人接应,说不定还能受到敲锣打鼓的热情欢迎,每天像官兵一样大鱼大肉管够呢。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解决路上的吃饭问题。听说从锅底寨到广州府有三千多里地,就算每天可以跑八十里,也要走四十来天。一天吃两顿饭,按一顿最少吃半斤粮计算,要带上四十多斤。老人们都说:穷家富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呀。人在旅途,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在家里可以省吃俭用,这出了远门,千万要留出富余。更何况是十八个年轻力壮、正能吃饭的小伙子。于是,十八个人每人都带了七十多斤粮食。有趣的是,几乎所有家庭都把粮食分成两部分,一半是连夜烙出的太阳馍,这属于干粮,不用烧不用煮,饿了掰下一块,就着凉水随时能吃;另一半是大米,可以煮稀粥吃。为此,寨首还关照一个羌兵带了一口铁锅。太阳馍放在背篓里,大米则用布袋子装着,搭在背篓上。
“走啰。”阿禄向队伍挥挥手。
“慢着。”阿昌也一挥手。阿禄有几分愤懑地望着阿昌。
“又有什么事呀?”阿禄不满地问道。
“前面就要上山了,按照老规矩,得先祭一下山神。这样才能保佑我们平安顺利。”
“是不是碰到一座山都要祭呀?”阿禄不耐烦地问。
“是的,每过一座山前,都要祭。谚语不是说,皇帝祭灶,百姓祭山嘛。”
“我们离开寨子时一口气爬了两座大山,怎么也没见你祭呀?”
“那是我们自家门口的山,每年办山神会都祭过了。这里我们第一次经过,所以一定要祭一下。”
“真麻烦。你快点吧。要是不能尽快赶到广州府,你可负不了这个责任。”阿禄对阿昌半生不熟的释比手艺一直瞧不上眼。
行军是艰苦的,更是寂寞的。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远,思乡之情在队伍里弥漫开来。有几个人夜晚偷偷哭鼻子,甚至悄悄议论想掉头回去。阿禄眼看队伍开始出现涣散,无奈之下,只有放下身段,央求阿昌给大家讲讲故事,开导开导,鼓鼓劲。其实,阿昌从骨子里一直瞧不起阿禄,认为他从小游手好闲,呆头呆脑,遇事没有主见,只会跟着寨首老爸到处耍威风。这次出征,本来寨子里的父老乡亲开议事会时,都推举自己当头,理由除了候补释比的身份,还有在十八个人当中,要数自己年龄最大,见识最多。可没想到,寨首利用职权,暗中串通、拉拢几个平时有求于自家的人家,又以筹措盘缠多少为筹码,硬叫刚满二十岁的儿子当头领。对此,阿昌一肚子不服气,这次终于可以一显身手。他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
这一天,队伍刚刚翻过一座陡峭的高山,利用歇脚的机会,阿昌给大家唱起《羌戈大战》的故事。
左手拿着羊皮鼓,
右手握着打鼓槌;
鼓点咚咚不断响,
伴我歌声响入云。
这首古歌歌声长,
就像岷江江水淌;
日夜奔流永不歇,
诉说着祖先的英勇与坚强。
虽然句句是古话,
前人的智慧记歌上;
古歌代代传下去,
千秋万世闪光芒。
远古岷山多草原,
草原一片连一片;
牛群羊群多兴旺,
羌族儿女乐无边。
忽然魔兵从北来,
烧杀抢掠逞凶焰;
羌人集众经西行,
找寻幸福祈草原。
前面荆棘难行路,
后面魔兵紧追赶;
重重艰难重重险,
人间苦难说不完。
羌族弟兄九支人,
魔兵冲散各逃生;
战火滚滚染血腥,
九支兄弟难见面。
阿巴白构是大号,
率众奔向补尕山;
郁郁苍翠好原野,
人马暂住把人安。
阿巴白构好首领,
本是神人来凡间;
牟尼委西授经书,
牟尼委西给神剑。
经书本是桦皮写,
羌文羌典记中间;
神剑用的金竹根,
百发百中敌胆寒。
阿坝白构看经书,
人事兵事记心间;
千人万众能统帅,
百万军中真神勇。
说来也神奇,阿昌刚唱了第一段,大家的劲头一下子被鼓动起来。祖先的英勇豪迈,像一束在暗夜里突然燃起的火把,照亮后人的心田。
阿羊坐在阿昌的身旁,凝神倾听。见歌声停止,一个劲央求阿昌把故事唱完。阿禄看这一招效果不错,很有几分自鸣得意。他原本想让阿昌再来一段,可一看天色不早了,便催促大伙赶紧上路。
阿昌对大家说:“这故事可长呢,除了序曲,总共有五大段,我刚才只唱了序曲和第一段。这个故事阿爸一字一句地教我,整整教了一年的光景。大家爱听,我们以后接着唱。”
这一天,队伍刚刚蹚过一条齐腰深的河流,趁着大家在河滩上晾晒湿透的衣衫,阿昌又给大家唱了第二段。
阿巴白构率羌人,
过了一岭又一岭;
尔玛人的子孙啊,
你何时才能重建新家园!
雄鹰栖劲松,
大雁歇河滩;
阿巴白构率羌人,
补尕岭上把营安。
黑夜伸手不见掌,
人马熟睡梦正酣;
凶狠的魔兵在放火,
烈焰重霄像白天。
阿巴白构擂战鼓,
羌兵奋勇忙接战;
突破浓烟御强敌,
越去火焰冲向前。
激战一夜又一天,
两兵相持战仍酣,
尸骨堆满地,
鲜血染草原。
乌云滚滚冰雹来,
魔兵呼号地打颤;
羌人杀羊立下誓,
要与魔兵决死战。
羌人喊声如闪电,
喊声直达九重天;
木姐天宫往下看,
啊!我的子孙遭灾难!
白衣女神立云间,
三块白石抛下山;
三万魔兵面前倒,
白石变成大雪山。
三座大雪山,
矗立云中间;
挡着魔兵前进路,
羌人脱险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