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河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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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野故人5

妊皎眼皮一沉,尚未反应老人说的“你们”是什么意思,身子一偏,倒头便睡了过去。

风老手脚利落地接住她,稳稳当当地将人放在地上,拐杖猛地往地上一踱,整座连阴山脉微微一颤,钻出许多长相奇形怪状的“人”来。

那些“人”受老人召唤。正要往前一步,草墙内若有似无的气息骤然澎湃而强大,一种莫名的,既敬又怕的情绪拢上心头,压得它们不得不垂头跪在原处。

草墙之内,不容辩驳的声音响起:

“把这些人类送下山。不要试图打他们的主意。”

“可以前不是……”有“人”提出异议,旋即草墙之内气息不再遮掩,猛地落在它身上,那“人”话未说完,即被气息撕散。

老人脸色一冷,赶忙催促:“还不照做?”

这些勉强有“人”样的山妖鬼魅自恶念中出生,以人血肉为食。自从魂还草续命延寿的功效传入人间,不少为了长生而到此处、夺取神草的人,悉数成了它们腹中之食、修炼之丹药。

要它们就这样放过,便如同挖心割肉一般,岂能轻易放掉?

山妖鬼魅不应声,却还是迫于草墙之内压制,磨磨蹭蹭地分工合作背起倒地的人类,在气息的压迫和老人的注视下,不甘不愿地将这群等了半个月的“食物”送下山。

“姑姑,花花受伤了,梧桐爷爷不肯让我带花花走。”

一声清脆的童音自前方传来,云堇撤下掩盖周身的法术,大步向前走去,青色的衣裳随着月光流动,慢慢长出粉嫩的荆桃花,零零散散地开在衣摆和宽大的袖口。

魂还草墙慢慢缩小,将将拂上云堇的裙摆,骤然幻回原本巴掌大小的模样,微微的光华随风摇曳,与月色一起,拉长云堇的身影。

云堇跨过魂还草,在千年梧桐木前站定。

梧桐木闻风而动,从中走出个灰衣拄拐的白发老人,细细打量他,竟与方才风老有一分相像。

白发老人伏跪于地,面色惶惶:“小老儿不识好歹,这两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神主恕罪。”

云堇并不看他,大步绕开梧桐木,不言在悬崖边上抱着右手手臂,垂头丧脑。

“怎么受伤了?”云堇连忙抱他坐下,给不言切了脉象,一颗悬着的心缓缓落地:“姑姑不是告诉过你,要保护好自己么?”

不言眨眨眼,刚想要说话,白发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膝行过来,仍是伏归于地,姿态放得极卑微:

“求神主看在山君的面上,饶小的们一命。”

“哦?”云堇阖目,五识将整片连阴山脉都扫了一遍,哪处地势平坦,哪处山势料峭,哪处溪水潺潺,哪处花草葳蕤,哪处古柏森松参天而林,有哪些山妖鬼魅聚散,哪处风刃凌厉,一一都在白发老人面前呈现。

无一处遮掩不被察觉。

整座山脉都回荡着云堇摄人的威压。

“你且说说,如何饶?”

老人垂头低眉,冷汗不禁直冒。身后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山间鬼魅。它们本想趁着山下无人顾及,一口吞了那群不知死活的人类,哪知才张口,那群人类身上不知什么光一下子将它们的嘴撑得老大,疼得它们龇牙咧嘴,再想动手,身上立刻被一缕极细极微的青芒束缚,瞬间将它们都拉了回来。

此时心中虽恨,却都只能静静地跪于地上。

云堇并不喜欢以势压人一等,但……

将小小的孩子抱入怀中,云堇手上一团青芒轻轻地、柔柔地覆盖在不言挂了道齿痕的右臂上,一丝阴祟之气妄图不言缠入体内,反倒被不言的护身之术绞杀。

她微微一笑,抱着不言一脚使出十分力踹在老人身上:“这山中灵气纯粹逼仄,本是证道修行之福地。既然你们用尽一切手段留在此山中,那便再也不用出去了。”

之前连阴山脉有神灵重睛坐镇,灵气被压制,这些邪祟鬼魅这才没被灵气撕裂,得以在连阴山中安然。

经过方才这几日与妊皎一行人鏖战,重睛鸟没了踪迹,山中灵气复苏得很快,自恶念出生的它们再也不能逗留于此。

“小老儿愿意坦白魂还草之事。”

双手环上云堇的脖子,不言使劲贴了贴她的脸,小声道:“姑姑,小言儿不疼了,要不听听他想说什么?”

哪知云堇冷笑一声,腾出一只手随手折下一旁的花枝,化枝为剑,随手挥出的剑气蓬勃浩瀚,连带着那棵千年梧桐木在内,周边一里的草木尽数被折断:“听到没有,我家小孩儿说难受。”

原形被拦腰斩断,砰然一声倒地,白发老人神色一白,猛地吐出一口污浊,颓然一笑:“小老儿自知作恶多端,甘愿以千年修为和性命相酬,请神主让我这些孩子下山去吧。”

“尔等杀孽深重,放他们下山岂不是助纣为虐?”云堇冷哼,虽然抱着不言,仍不妨碍她另一只手飞快地施法作封。

连阴山灵气充沛,没有重睛的刻意压制,正气凌然得可以涤荡一切恶念,云堇费不了多大力气,四周草木之中微微茫茫的青芒随她信手一扔,霍然升至空中,发出比月照更亮眼的光,笼罩整座连阴山脉。

有山妖鬼魅想逃,在结界将成之时疯狂逃窜,甚至攻击琉璃居和抱着不言的云堇。

云堇阖目睁眼,金色的瞳孔随意地,漫不经心地扫过,作乱的山妖鬼魅悉数被当场撕裂。其余的也被云堇轻轻一个指头禁锢当场。

“千钧之压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云堇唇角微勾,缓缓蹲下身子:“你们知不知道,从来没有谁敢对我家不言动过不好的念头,以及,方才的那位姑娘也只有我能欺负?”

白发老人已是冷汗涔涔,连连告饶:“魂还草是小老儿谣传下山,冒犯神主是我等不该,求神主饶命。”

云堇不耐烦地挥手,白发老人瞬间噤了声。

她转身,轻声道:“不言,花花近况如何?”

不言望着地下缩瑟着脑袋连连求饶的邪祟鬼魅,努努嘴,他家姑姑出了名的护短也记仇。既然求过情了,姑姑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那他也没办法。

手上的伤并不是很重,甚至影响不了日后写字读书和修行,但在姑姑眼里,却是很大的一件事。

何况,这个头发白白的老爷爷在他进入大鸟巢穴,一开始就想吞掉他作为补品。他没对姑姑说,不代表姑姑不知道。

制造谣言吸引人类入山,利用人的贪婪污染神鸟重睛,再以人类血肉为食,最后将人的残魂化作风刃,使其攻向昔日同族。

云堇面色沉凝,仍闻得风中血腥飘荡。

骨生血啖,邪魅横行,附于遍山的绝望呼唤仍在耳畔回响。

那些记忆可不太美好,真是……一次经历都不想再有。

云堇按下心底乱糟糟的思绪,抱着不言纵身一跃,落入重睛鸟布在悬崖腰上的巢穴。

重睛鸟体型宽大,所居巢穴也比寻常灵鸟大上数十倍,巢穴边缘花草随风摇曳,幽幽淡淡的香气沁绕其中,偶尔听得几声微鸣。

甫一踏入巢中,那声微鸣骤然急切,叽叽喳喳地不停叫唤,而后又微弱了下去,呜呜的鸣泣声令人闻之不忍。

云堇垂眸,放下不言,不言立刻七绕八拐的找到呜鸣声的来源,学着云堇和从与平时哄劝他的样子,轻声细语:“花花乖哦,姑姑来救你啦。”

不言哄了好久,那声音仍不肯停止泣涕。

云堇寻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安然听了片刻,适才道:“重睛幼鸟,可愿追随吾儿不言,佑其安危?”

那呜鸣之声停了,一阵青芒与白色光华交错,不言抱着一团浑身赤火的肉圆子快步跑回云堇面前,小脸上欢喜飞扬:

“姑姑,我的疗愈之术有进步了耶,花花的伤被我治好了。”

云堇微笑着环住他,顺势看了眼耷拉着脑袋的重睛幼鸟,鼓励似的拍拍不言的背:“不言真厉害。”

“可是姑姑,花花之前都吃些什么啊?”成功拐带了花花,不言旋即又有了新的烦恼。他从未养过任何人或物,在旦今医馆里他是最小的,人人都爱着他护着他,他只在这次趁着姑姑不在医馆成功偷溜,被叔叔逮到之后,才算勉强照顾过人。

云堇低低沉默了会儿,莞尔一笑:“神灵之后,以琼玉之膏为食,不言,这小团子既跟了你,你便要担起为兄为长的职责。”

不言点头,轻轻地抚摸赤火团子的羽毛,以作安抚:“以后我是哥哥,那你便是我弟弟。你安心吧,我会像姑姑照顾叔叔一样,好好待你。”

赤火团子似乎感受到不言的诚意,脑袋蹭了蹭他的小手。

不言很是开心,自己终于不是旦今医馆最小的了,他也可以像大人们一样,庇护弱小了。

袅袅的云雾聚拢,托起他们往琉璃居缓缓游弋。云堇垂眸,顺手洒下一把青芒,将这一片昔日神山遮掩。

云堇随手一划,指尖嫣然的红豆滴没入赤火团子翎羽上,将翎羽原本的火相连红附上一层微不可见的图腾。不言窝在云堇怀中,额间隐隐约约闪过一枚印记,与那图腾紧紧相连。

若非今日不言偶然发现赤火团子的存在,或许,云堇早已带着从与、不言离开。

而神灵重睛,将在人类的贪婪中消陨。

星星点点的夜中,不言忽然想到什么,仰头问:“姑姑,为什么白发爷爷叫你神主啊?神主不是只能是四方神吗?”

云堇轻轻笑着,看向连阴山的某个方向:“他喊错人了。”

春叶的微风轻轻吹拂,温柔地回荡在山间,没了杀机四溢。

若在冬雪皑皑、百花盛开、万仞瀑布奔涌三景同现之时,此地,似乎应该是个呼朋唤友、把酒言欢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