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魂野鬼
当那个小小的身影从月光下的岩石背后缓缓走出，玄辞仿佛看见了邪神。
那身摇摇欲坠的瘦骨，仿佛是被人随意搭出来的骨架，挂着几条褴褛的布片，随着身体的摇晃微微颤抖。一头乱发肆意纠缠着，在颈后扎着一只蓬松的短短的马尾，泛着油光。远远的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恶臭，那种气味仿佛来自地狱，不只带来生理上的不适，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黑色的细点状气息在那个身影上升腾，在背后隐隐凝结成诡异的图画。
玄辞只觉从头凉到脚后跟，他呆立在原处，与那东西对峙。夜晚的山岗弥漫着诡异的氛围，在此刻，连虫鸣都停止了。
玄都观每晚都有七名道士值守，今天正好轮到他。十年来，道观并没有出过什么事故，最多也就是商人和旅客不小心经过，那种情况道士们便会护送他们下山。可今天这位……是人是鬼？什么来意？
修行之人，不能被这种荒郊野鬼吓倒！玄辞咬了咬牙，运起功法，鼓足勇气踏前一步。脚下的碎叶还未来得及嚓嚓作响，那东西形如鬼魅，压低了身子，一跃向前，一股腥风直冲玄辞面门。
玄辞忙用手招架。这野鬼出招毫无章法，身体极力的倾斜，把整个重量压在了那支瘦小的胳膊上，别看他身体小，这一下挥击却是势大力沉，玄辞被击退了一步，堪堪抵御住了。近看时，这个野鬼，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瘦骨嶙峋的少年。他满身都是黑色的污垢，连脸上的污垢都未曾擦拭。杂乱的刘海下，一双黯淡无光，神采全无的漆黑眼眸，令玄辞打了个哆嗦。
这哪是人的眼睛？
只消看一眼，便深深感觉到，从眼眸深处汹涌而出的悲伤和绝望。
少年的眉心紧扭着，一副张惶无措的神态。他发出亦人亦兽的低吼，狠狠对着玄辞的手臂咬了下去。玄辞没想到他会来这招，一掌狠狠拍在了少年的脸上。少年发出痛苦的哼哼声，两道鼻血流了下来，和脸上的污垢融为一体，但他并没有松口，反而咬得更紧了。
玄辞整条手臂发麻，此时来不及多想，他用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口哨，放进嘴里，尽最大的力气吹出声响。嘹亮的哨声响彻山间，很快师兄弟们便会赶到。
啪的一声，口哨被那少年拍飞，在玄辞愣神的当口，脸上又挨了三四下，打得他头晕眼花。要是没有功法护体，只怕这几下，他就要被放倒了。
这东西什么来头？玄辞后撤一步，内心已经开始怀疑人生。自己五岁入观，习武已有十来年，在玄都观内虽不是顶尖的高手，也是一流的学生。眼前这个少年——或者说男孩，比自己矮两个头，肢体瘦弱，走路都困难，是如何做到如此敏捷又强力的？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
少年再次发出鬼叫，扑了上来。玄辞心头纳闷，对方明显知道自己刚刚叫了人，却不趁机逃跑，又是何故？那两只枯木一样的鬼爪，疾风骤雨般砸在他身上，此时任何功法和招式都不起作用了，玄辞稍微抵挡了两下，之后便抱头蜷缩起来，任他殴打。
野鬼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肋骨，却不见下一步动作。抬头看去，此刻那小小的身影不再佝偻，瘦骨挺立如青松，眼神里多了一丝迷茫。
“呜呜呜……”
仍旧是在喉管里发出的声音，但玄辞听得出来，这不是叫喊，这是语言。
“你在说什么？”玄辞问道。
“为什么……”少年含含糊糊道。看来他不太习惯说话。
四下传来脚步声。问讯而来的有十来人，将他们围在中间。两个师弟冲上前来扶起玄辞，道:“师兄，你没事吧？”
玄辞虽然挨了一顿毒打，可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少年的攻击并没有造成多少实质性伤害。他没有回答师弟的询问，而是站起来看着眼前的少年。
“可为什么，我做不到！”
少年仰天疾呼，眼角淌下两行泪水。咬字含糊，声如乳虎，震颤群山，周围人无不悚然。
然后环视周围，喝道:“来！”
道士们面面相觑。
少年眉头紧皱，低吼一声，从地上抄起一根树枝，对着玄辞当头劈去。咔嚓一声，树枝断为两截。
玄辞无法理解少年心中所想，但他总觉得，这个人一定刚刚经历了很大的痛苦，此时的行为必有原由。再说，少年看起来并不想下死手——如果是为了杀人而来，刚刚打倒自己时就不会停下了。
如果他想打架，那就顺了他的意吧！
“揍他，一起上！”
听到玄辞的号令，少年的嘴角浮现一丝狞笑。他快乐起来了。
黑色的身影，如秃鹫一般在人群中起落。道士们招法精湛，却碰不着他的衣角。少年喜欢倾尽全力的用手臂挥击，功夫稍逊的道士根本无法招架，不多时，站着的又只剩玄辞一人。
玄辞挠了挠头，看少年也不打算对自己出手了，便道:“抱歉。”
少年身体后仰，开始咯咯怪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哑了，干抽着空气，发出诡异的嘶气声。
“我……要……我要……”
话没说完，转身就走。
玄辞叹了口气。自己的任务是防止普通人闯入修行的领域，现在少年失去兴趣，自己要走，也算是变相达成了目的。
正思索间，只听得山林风动，不知何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少年面前，拦住去路。
“玄崖……法师！”
在玄都观，除了师傅和观主，同届里只有五位法师。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天才，任普通人再努力修行也难以赶超。
只见那玄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发飞舞，白衫舒展，眉如墨画，目若星辰，脸庞硬朗，骨骼清挺，神色肃然，威严自生，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贵气，又透着几分修行人的清冷，傲然站立，宛如海浪冲刷下的千仞岩崖。
“你们不是正在内院准备引……”
玄辞话未说完，玄崖摆了摆手，只见一个笑盈盈的少年从他身后踱步出来，梳着马尾，神色里满是轻快，让人一见便觉得心中舒畅。那少年和野鬼差不多身高，今年十一岁，是玄都观的外门弟子，名叫陈环，家住山下白露镇。陈环从小便是粉雕玉琢，有女子之婉容，却又心气开阔，不惹羡恨，故男人也喜欢，女人也爱，从小被镇里叔叔阿姨们抱了个遍。年纪渐长，容貌丝毫未逊，反倒有了几分丈夫姿仪，更惹人爱慕。此人仗着众人宽容，肆意妄为，自从几年前破格引他参观了道观，便寻死觅活要当道士，学武功，观主无奈，只得收他为唯一的外门弟子。进来以后，每日好吃懒做，经常旷课——说是要去找朋友，但每次抓获，他都是独自在游山玩水。追问下去，就说:“一草一木皆吾友也！”认错态度良好，下次还要继续。无奈天赋不错，偷懒也赶得上进度，大家都拿他没什么办法。
“今夜月色甚好，心中躁动，难以入睡，唯恐辜负良辰美景，便拉玄崖师兄出来转转。恰逢骚乱，可真是巧。要是玄崖不来，咱们这亏可能就白吃了。”陈环笑道。
野鬼咬了咬牙。他生理上讨厌陈环。
陈环看着野鬼，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随即又换上笑容，一拍玄崖的背，喊道:“去吧，玄崖法师！”
玄崖平平伸手，握住野鬼的脖子，拎了起来。野鬼在意识里已经闪躲了一百次，但身体好像被定住了，任由被举起来。
和之前的道士不是一个层级！
“喝啊！”
玄崖对着野鬼的肚子来了一拳，野鬼眼前一黑，最后闪过一个念头:这声喝啊好像是配音的……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