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牛白马
“南山之下，青牛白马；善恶相成，阴阳相生。” ——《法象图鉴》
一处奇诡壮丽的溶洞，地下河静静流淌着。
天顶高阔，黄龙盘旋，犬牙倒坠，岩柱支离。漫漫的大水充盈其间，涡流回旋，如无底之渊。连石为桥，浮礁为岛，虚中为廊，蚀地为宫。
在那幽深水岸的悬崖上，一位蓝衣少年临水而坐。
他腰背微驼，手心朝天，置于两膝。双目似闭非闭，眉头紧皱。状若半梦半醒，摇摇欲坠。
这少年便是陈环。
他的左手腕上，有一圈斑驳的血痕，如同破碎的红色镯子。
这是他的胎记，也是他名字的由来。
此刻，这个镯子正火烧一般炽热。
在一片黑暗之中，少年身上燃起了影影绰绰的蓝色火焰，在空间里荡漾起波光。溶洞里的石钟乳，水岸，冲天而起的石柱，曲折徘徊的洞窟，此刻显现出蓝色线条勾勒的轮廓。波光直透清冷寒泉之下，只见水下游弋着一尾大如游船的白色事物。它闪着白色的，晶莹的柔光，在黑暗的深渊里上下沉浮，那姿态不似凡间的任何一种生物，缓慢，优雅，不可名状的吸引力，仿佛自天地初开时，它便已在此潜泳。
“环儿，今日白露，不用下山陪陪父亲么？”
它说。
“引渡在即，无故不回。”少年回答道。
但整个溶洞里一片寂寥，只隐隐回荡着某种既非语言，又非音乐的声响。
“环儿，昨日让你去寻那个少年，寻到没有？”
“我听您指示，往去青庭的路上等候不久，便看到那人过来。但他浑身邪祟，不敢靠近，叫来玄崖师兄将他制服了……”
“是否将其安顿？”
那大鱼倏忽间散作点点荧光，又漂游至另一处汇集。
“下山时，在乱坟岗撞见三人，便不得已将他放下了。”
“后来呢？”
“我在一旁守了一整夜，这三人先是试图救治，而后又将他放入坟中，降以白露。天亮时那人便苏醒过来，看上去已无大碍。我看他一个人往白露镇去了，便返回了。”
“幸好幸好……环儿，你果然不会让我失望。”
陈环的眼皮颤了颤。
“师傅，我想知道这人是谁？”
那大鱼忽的不再游弋了，过了一会儿，开始不停地聚了散，散了聚，打着旋儿，翻着浪儿。水面变得荧光灿灿，好不闹腾。
“哎……”
陈环叹了口气。
“师傅今天来年事，不便长谈，告辞……”
“喂！不想告诉便不告诉吧！而且年事是什么东西啊！”
大鱼沉入水底，摆了摆尾巴：“就是……每年都有那么几天啦……”
陈环身上的蓝色火焰灭了又亮。这老妖怪自称活了几千年，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脾气……真不知自己每天来找它练功是对是错，被它胡来整那么一下，气息全乱，功败垂成也是常有的事。
“师傅，我在练习灵视，气息走岔了很危险的。”
大鱼恢复了优雅的姿态，缓缓道：“环儿，师傅要是告诉你实情，你也不要难过……”
“不会难过。”陈环不假思索。
“你死缠烂打，加入玄都观，刻苦练功，就是为了成功引渡，解救师傅，对不对？”
解救啊……
确实也那么想过。
他听见了它的呼唤，他忘不了那份悲伤，就像寒凉的河水淹没全身，骨髓结冰，血液凝冻般的悲伤。最初上山的理由，就是为了解救它。
可它现在一天到晚插科打诨，说学逗唱，比自己还要快乐啊！
陈环思量了一会儿。
“嗯……也没错吧。”
“然后，师傅跟你说过……师傅之所以出不去，是因为身上有两根钉子，对不对？”
“嗯啊。”
“只要帮师傅拔掉其中一根，师傅就能重获自由。所以你开始想办法，帮师傅拔掉这根叫做‘白马’的钉子……而拔掉它的方法，就是参与一个月后的‘白马引渡’，将它吸收到自己体内……”
陈环心里咯噔一下。
“等一下！难道说……”
大鱼沿着水岸绕了两圈。
“可是环儿，钉子有两颗啊。”
陈环身上的蓝火熄灭了，他颓然的望着头顶的黑暗，他感觉到那儿悬挂着利剑一样的石钟乳，指向自己的头顶。过了一会儿，他整顿好呼吸，再次开启灵视。
大鱼仿佛在等着他回来。
“南山之下，青牛白马；善恶相成，阴阳相生。”
两人齐声念道。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也就是说，师傅我已经自由啦！”
大鱼在水里翻了个身，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陈环释然的笑了笑，道：“师傅，多谢您这些年的提点……抛开解救您这回事儿，白马我也是非要不可的。不过……环儿有一事不明白。”
“何事？”
“若是需要人来吸收白马，只需等到引渡之后，自有人获胜，为何非要选择我呢？”
大鱼慢悠悠的沉入水底：“因为喜欢……”
“嗯？”
“不开玩笑，我之所以一步一步的带你修炼，是因为引渡的胜利者，仅仅只是比赛的胜利者，并不一定有吸收白马的能力。到那时，我便得再等二十年……甚至五十年，六十年……我不知还剩多少时间……”
陈环莫名感到一阵悲伤。
“放心吧，就算师傅已经获得自由，也会陪着你直到引渡结束的。”
“谢谢师傅……不过我比较在意，青牛的事。那个男孩知道青牛在自己体内吗？”陈环问道。
“你接触过他，你认为他知道吗？”
陈环努力的回想关于秦英的一切……首先浮现的是月光下的，鬼一样的影子……还有眼睛……比野兽还要无情……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环从来都擅长共情，所以在发现秦英的时候，他退却了。
那个人仿佛站在自己绝对的对立面，站在没有一线光明的，黑暗的黑暗里。他的一缕头发，一个眼神，他身体的摆动，喉咙里发出的摩擦声，都释放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和邪恶。
他知道青牛在自己身上吗？
他是如何得到它的？
陈环不得不在意这些。他睁开了眼睛，身上的光焰黯淡下去。
“师傅，我下山一趟。”
他对着空荡荡的溶洞丢下这句话，便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