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半头幽魂旗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李炀心被往事移开注意,云烟依然捣鼓着那碗药汤,偌大的营帐只听见陈继发哈哈傻笑。笑着笑着他也觉得好像有些尴尬,但是突然不笑貌似更尴尬,于是机智的陈继发憋着一口气连续吐出十多个“哈”字才停下,险些断气。
“笑完了?”云烟问。
陈继发小鸡啄米般点头。
云烟这才笑着抬起头,突然把话题转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你们都是六年前开始跟着我的,还记得么,在修阳街末的那家酒肆,那里的酒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碗桂花酿只要三文钱,续杯一文,但,这并不是我们穿越半个泽锦城来喝酒的理由……”
“老板娘漂亮!还是个寡妇。”
“是啊,她是半渊人。酒肆开张的那一年,老板娘的容貌倾倒了半个泽锦城的青年才俊,年轻的男人们慕名而来,酒肆里的目光永远是聚焦在老板娘身上,文人君子们饮酒作赋,字里行间总少不了对老板娘容貌的赞美。武夫草莽们说话挑逗些,老板娘也不在意,因为她看不见。都说是天公嫉妒,那张脸实在是太美了,美得无可挑剔,所以天公为了公平就夺走了她的眼睛咯。”
“老大你歪歪唧唧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我们为了老板娘打群架那一回么?”这次陈继发脑子转得快。
云烟纠正他:“不是我们打群架,是你强要为老板娘出头被胖揍一顿,然后我和炀心为你出头才加入战局的。”
“屁嘞,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你们就是想英雄救美!”陈继发说,“而且,你们加进来的结果就是咱们三个人一起被揍成猪头。要不是巡卫到了咱仨就栽在那里了。”
“你是见不得女人被欺负一股脑就冲上去了,我帮你是因为眼看着你就要被打死了……”云烟顿了顿,“可是你知道炀心为什么会出手么?”
“也对哦……”陈继发沉思片刻,深觉有理,他扭头盯着李炀心:“老炀,按道理说理智到你这种四大皆空舍弃七情六欲的境界,想必也不会对老板娘起色心,再说当时应该不难看出就算我们三个会分身也难逃痛扁的命运吧,那你为啥还……”
“因为他的夫人。”云烟淡淡地打断了陈继发。
陈继发望了一眼云烟,又把惊愕的目光移到李炀心身上,“原来你结婚了?敢情是但是嫂子一脚给你踹出去的?”
云烟摇了摇头,他盯着李炀心低垂的眼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炀心陷入了沉默,这时候他才抬起头,复杂的神情从他眼中褪去,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一段他从未提起的往事此刻娓娓道出。
“那张脸……酒肆老板娘跟我亡妻有着近乎一样的容貌。”李炀心说得很平淡,但是空气在他的鼻间窜得很快,他的眼中仿佛出现了时空的黑洞,那里倒映着经年的记忆,深邃而压抑。
“什么?你……”陈继发瞪大了眼,刚想出言,就被云烟用眼神阻止了。
“霁伐,你听说过樊城兵乱么?”李炀心并未理会拨浪鼓般摇头的陈霁伐,他的故事依然在继续,不急不缓,可是有着难掩的肃杀意味。
史书上只留下了寥寥数笔的故事,在这个时代是个禁忌。
樊城兵变发生在成帝八年,一个偏僻小城,从那里涌出的灾难险些覆灭掉整个王朝,那一场祸乱却令朝野之上的君王都震怒,不得不发布诏令封天下口,帝王的威严和武力将那件事情彻底封锁在西北一隅。那一年皇帝砍下了十个史官的头颅,第十一个史官秉持国毫笔时,依旧写下了这件事,皇帝最终无奈收手,不过此后史书便被久封宫廷深处,待后世解封时早已时移世易。流入世人耳中的版本自然是经过朝廷粉饰过后的故事,文臣们用逆贼和兵乱掩饰了史实,那些骇人听闻的真相即便偶尔流出,世人也只当是勾栏瓦舍的杂谈。
此刻李炀心以一个亲历者的视角重述那段往事,故事从他嘴里轻轻地说出,却有如千斤之重。
“樊城是西北风沙境内的小县城,一座半沙化地带中的孤城,离樊城最近的郡也有三日的脚程,就连军事地图上往往都略过了这座城市,那个位置只有无边的沙漠,寻常马匹都无法跨越的荒漠。城里人要出去,只能驾着本地的黄骆驼穿越黄沙,风暴大作时即便是骆驼也会在飞沙走石中迷失方向。有人说那里是被抛弃的地带,也有人根据传闻瞎扯说那里是地狱人间的交接,尤其是樊城兵变后,相似的谣传愈演愈烈,可是于我,那里是家乡,那里脚下是黄沙,空气中是阴霾,可是人们的心是暖的。
樊城县志中记载过它的辉煌过往,那些辉煌也有所考据,其中一种说法就是当今的樊城就是前朝的十二郡的入口,彼时中原王朝的疆域囊括了整个漫沙原,那个时代漫沙原环境并没有今天这么恶劣,那里屹立着著名的楼兰古国,千百年前盛极一时的“丝绸之路”便由此延伸。后来楼兰古国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举世惊骇,各类史书文献中有着上百种揣测和解释,说书人口中又杜撰过无数个版本,可是没有人知道真相,史实也随之掩埋。从国史上看,那翻过的一页,仿佛有天神的手将楼兰古国从地图上抹去,樊城恰好透过了指缝才得以留存,就连樊城本地的居民,也并不清楚这场变故,他们稀里糊涂地躲过一场浩劫,幸存,然后被封存,被遗忘。
那一年渊教这个组织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中,他们以楼兰古国的覆灭威慑世人,那是一群信奉所谓“渊”神的疯子组织,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在这个组织教义里,神是隐居在深渊之中,掌控着天下苍生的宿命,谓之渊神,他们自称渊教。对楼兰的覆灭,他们说那是天神的愤怒,人世间的腐朽和残败被深渊中的神收进眼底,神的旨意将降临这个国度。起初,人们对这个由疯子和骗子组成的团体嗤之以鼻,对于骗子们肆意编撰的故事不过给人们茶余饭后增添了一点谈资罢了。
可是第二年的冬天,正值壮年的蜀德皇帝突然驾崩,朝野剧变,与此同时,饥荒和旱涝席卷了大半个中原,天灾人祸四起,朝廷兵变,诸侯反叛,饥饿和死亡的威胁下,底层人民揭竿而起,仿佛一夜之间那样鼎盛的王朝走向了衰败和倾颓,人民想不明白,帝皇想不明白,就连千百年后世的秉持真理的史官们,也不敢断言否认这段历史中涌现的“神迹”。
当渊教的“半头幽魂”旗帜在晴空下摇曳时,人们终于想起那些自诩神使的疯子们,那群给楼兰古国带去毁灭的组织,这一次终于把灾难撒播到整个国家。
蜀王朝德皇帝亥年春天,锗锦城破,一支最强的起义军攻破都城城门,蜀德皇帝于霁月长阶自刎,太监们将年幼的新皇推上王座,代表王族交出权力。那个春天最后一缕凉风从锗锦城离开时,“半头幽魂”的旗帜插上了北城门的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