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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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家的家族就算是够庞大了,每年团年外婆家的大长方桌一桌是坐不下的,孙辈必须另开一小桌,一大一小两桌满满当当。外婆在长方桌上居中,自以为儿孙满堂、香火鼎盛。可是跟阿嬷这边一比,居然还是显得萧索。而且不知是潮汕的风俗还是自己家里的习惯,他们家长幼不分桌,四世同堂好像专门就要体现在饭桌上。

这边的排场大得骇人。首先一张圆桌台面,我就没见过。我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了,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台面。尺寸说不好,总之圆周能坐下二十几个人。阿嬷右边是我们家四口的位置,左边依次为大舅、小舅、二舅、三舅及各舅妈,阿嬷正对二姨、小姨及姨夫。不过我看出来二舅妈的位子其实是虚设的,因为她得不停地在厨房和席上伺候着。

本来按照习惯,年夜席上一般是没有三个女儿女婿及外孙的位子的,因为人家在婆家团圆呢。但今天并不是团年,姨妈姨夫才会出现。按规模,今天超过以往团年。所以落座的时候大家把凳子挨得很紧很紧,坐不下也要坐。忽然一阵喧闹,原来是舅舅们使劲把姨夫们往凳子上按,一定要他们先行就座,就怕他们不好意思。两位姨夫似乎真是有点不好意思,讲了很多谦辞,表示自己绝对不可能拥有这个荣幸,舅舅们也绝对不应该把注意力错误地放在他们身上,推让半天,终于敌不过某个舅舅暗下狠手,跌坐下来。然而他们真是多虑,毕竟一下子走掉五个后生仔啊,席上座位松快了好多。

我猜要是没缘没故地这五个后生仔溜号儿,敢一齐缺席这样的家族盛宴,必定是要挨骂挨到脑壳裂掉,即便他们各家关起门来都当皇太子养着。这大概也是这边的规矩,一旦出了自己小家的门来到家族里,就统一受到家法的管制了。传统传到今时,家法中棍棒的实物早已经消失,但奇妙的是,威压似乎仍然存在。

今晚倒是网开一面,他们五个扬长而去拦也拦不住。因为长辈们都受了惊吓,根本反应不过来,绝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脑子里搜遍家法也没找到能处置这种情况的法条。毕竟家法还是落伍了。

我附在妈妈耳边,告诉她檀生和阿康应该算是和好了,他们弟兄几个勾肩搭背的,檀生肯定后悔得不行。妈妈不看我,只轻轻捏了下我的胳膊。一股微风拂动我鬓角的碎发,我知道她长舒了一口气。她又附耳告诉爸爸,刚说两句,爸爸就乐了。“早跟你说嘛,就没事儿。”他冲她挤挤眼。

我这时已经大致辨清了几位舅舅,发现哎呀不好,席上我们家和三舅夫妇正正相对。挨揍的阿康是三舅的宝贝儿子呢。偷眼看他俩,三舅低头与三舅妈嘀咕,一边嘀咕一边摇头,他脸上的笑在灯光下时隐时现,乍看浅浅的,我却觉得意味深长,当然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果然檀生妈妈坐不住了,往三舅那边走去。她还没走到呢,三舅夫妇就双双站起来,迎向她。可见他们心里也密切关注着我们这边呢。

妈妈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根本不给三舅说话的机会,三舅一直笑一直笑,顶多能插嘴说两个字,我猜是“大姐”。他翻来覆去叫“大姐大姐”。大姐就是不停地说,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忽然说着说着妈妈哭了,眼睛瞬间就红得很厉害,好像暴出血丝,眼泪哗哗流,她虽然尽量抑制可还是大声抽泣起来。我给吓住,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我问檀生爸爸,爸爸摇头不让我过去。三舅先是握着他大姐的手,拉着她坐下,结果他们两个一坐下,三舅也哭了,默默地淌眼泪。三舅妈拿了手绢递给他,他自己不擦,给大姐擦。好容易大姐才不抽泣了,他们姐弟俩一时都说不出话,就那样枯坐着,擦泪。

“妈妈是替檀生跟三舅道歉吗?三舅咋说啊?”我悄悄问爸爸。

“就说了一句,妈妈说你说的,看见他们兄弟出门就搂一块儿了。”爸爸悄声说。

“那妈妈咋哭了?后边又说什么了?”我问。

“说的是他们小时候,后边有户姓徐的人家,大儿子是个恶霸,有次来咱家捣乱,你妈跟他吵,被他打了,阿公那时候不在,大舅二舅都在学校里,你三舅还不到十三岁,看见姐姐挨打就去找那恶霸报仇,结果两条腿都被打流血了,回来姐姐找的纱布给他包扎的——他们俩说这个呢。”爸爸年轻时在潮汕待了一两年,能听懂一些当地话。

“我去把她接回来吧。”爸爸说,“要不没法开席了,都等着呢。”真的,妈妈和三舅说话那会儿,我瞟见二舅妈从厨房跑出来两趟,大概是要张罗开席,但看见他们姐弟说话落眼泪,就愣了,俯身向二舅讨主意,二舅轻轻摇头。等到爸爸同三舅三舅妈寒暄着把妈妈接回座位,二舅妈才端着一口大砂锅登场。第一道菜是汤。我帮二舅妈数了下,足足要盛十六碗。她边盛边向我笑说:“很饿很饿嚯?”我忙说没有没有:“并没有,之前妈妈——”我想说妈妈刚刚才带我去对面巷里喝过酸菜小肠汤,但被妈妈打断了:“之前我们在飞机上吃过点心的,还不太饿不太饿。”啊,我真不懂事,差点说漏嘴,明知道家里为了我们大排筵席,却先溜出去吃独食,说出来岂不扫人兴致。

“在飞机上吃过点心的。”我附和道,接过汤碗端给妈妈。汤碗里是棕色的蔬菜和肠肚一类,看着格外眼熟。

“哎呀,怎么——”妈妈接过碗,随即大叫一声,“双菜小馋汤!是双菜小馋汤啊!”

果然是酸菜小肠汤,我们几十分钟前刚刚喝过。

“几十年都没喝过了噢,大姐?”二舅得意扬扬,指着二舅妈背脊道,“她跑去跟王记学的啦,硬要了人家的祖传秘方。”二舅妈只是笑。原来那家小店叫王记。

“大姐最喜欢的嘛,小馋汤,老是偷偷去王记喝,其实谁不知道——”小舅从见面起就没有说过话,甫一开口四座皆惊,真没想到他那么矮小嗓门却那么大,“阿爸给她墙(钱),背着我们给,那么多小孩就只喜欢她一个人哦。”小舅笑,但几十年憋着的醋意和气恼并没有消。“我怎么知道的?——我偷过大姐的墙呐!不偷不知道,一偷吓一跳,好家伙我讲——这么多墙!”

大家一边喝汤一边要笑死了。阿嬷听不懂小舅的潮普,小舅妈又翻译回潮州话讲给她听,她也笑,并进一步揭露二舅也偷过,不止一次。二舅害羞到脸通红,自己斟酒喝了掩盖。

“你尝尝,这就是我们这儿的名菜,双菜小馋汤,你从来没喝过吧?”妈妈一边劝我多喝,一边挤眼。她不能挤单只眼,要闭上两只眼睛都得闭上,笨笨的样子真滑稽可爱至极。我瞄了一眼大砂锅,掐指一算,十六碗汤盛出来,里边应该已经快到底了,终究没有勇气再讨。唉,我本是五碗的量啊。

一时间又站起来两个舅妈跑去厨房支援,端出来好几个菜。我一看都是我最喜欢的小海鲜。大舅站起来一一介绍,虽然菜并不是他做的,但我感觉到他有一种权威性。果然,妈妈说:“你大舅是我们家的第一厨师,他最会做的。”

“这些都是我们本地的小海香(鲜),薄壳是一种贝壳啦,我们这边用炒的,炒的是金不换,听见过吗?金不换。金不换就是——你们叫九层塔。”看我一脸迷茫,大舅又道,“九层塔嘛,就是你们叫香菜仔啦。”我的迷茫在加剧。大舅皱了皱眉头,立刻又舒展开:“就是臭苏叶子!懂了噢?”我终于痴呆了。大舅失去了自信:“鱼生草?鱼生草知道吗?就是鱼生草。”大舅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轻轻叹了口气,放弃了我,转过脸去,道:“那个是若(肉)骨煲竹胎。”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金不换,九层塔,香菜仔,臭苏叶,鱼生草,就是罗勒呀。

薄壳真是好吃,舌头一卷就把肉卷出来,滑嫩鲜香不用说,肉汁还有清淡的甜味,与罗勒的柠檬气息相配至极。可喜这道菜就在我面前,我趁着他们聊天劝酒吃了一大半,壳子都堆到爸爸那边,他偶一低头,失声叫道:“啊——”发现是我,也不便声张,只得默默认了。

“二嫂,你这肉骨煲竹胎真好,方子给我抄下来,我拿回气(去)斜一斜(学一学)啦。”

“蒋当蒋当,一两季话啦。”二舅妈笑道。他们之间本不需要说普通话,但为了我们特意勉为其难。这时我已经具有相当的听力,知道二舅妈说的是“简单简单,一两句话”。我在心里向自己翻译出来,脸上露出神秘而得意的笑。

“跟狗肉煲一样香哦!”小舅赞。

“狗肉煲?”大舅忽然插口,“你吃狗肉煲了?你几时吃的?跟你讲过不可以吃狗肉煲的,讲过的吧?”大舅生气了。

小舅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企图嘻嘻哈哈混过去。“早先吃的了。”他含混地说。但大舅不放过他,火气更大了:“狗肉不可以吃的,懂吗?那些狗是哪里来的你知道?是给毒死的!狗肉是带有毒素的,卖狗肉的没有天良。”

“没有吃了已经。”小舅嗫嚅,完全没有底气。

“医院里我见得多了,吃死的也不是没有!”大舅根本不管一大家子人看着,不给小舅留面子,只顾自己申斥得痛快。他还把小舅看作是幼弟,他长兄当父,有出手管教的权力。他越说越怒,恨弟弟不争气,几乎要动手揍他——这暴脾气,呵呵,他们家真是基因里带着的。

幸好二舅妈又端上两个菜,机智地请大舅解说菜名,算替小舅解了围。整个席桌的气氛这才缓和下来。趁大舅发言,二舅轻轻拍拍小舅后背,又给他斟酒。大舅妈坐在小舅妈旁边,原先一直没说话,这时附耳向小舅妈嘀咕了几句,小舅妈笑着直摆手摇头。二舅妈把最后一勺酸菜小肠汤盛出来,正要倒进妈妈的碗,但妈妈拿我的碗替下了。阿嬷大概已经吃饱,又开始走神。她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又别过身子,看看后面桌上的蜡梅花水仙花,望了望墙上挂着的画像,我高我曾我祖父。

檀生妈妈娘家姓陈,在本地虽然不算望族,但也五代人定居了,而且还有些声名,因为从妈妈的爷爷起,陈家就开着一间五官科私人诊所,其中尤擅眼科。诊所传到我们的阿公手里,更兴旺了,因为家里有远见,送阿公去日本留学,学的就是眼科。那时整个镇上,沿公路两侧以及下面的几个村子,只有一家卫生所,长年排着长队,医术也未见高明。一般人假如有些毛病宁可上陈大夫家来。老一辈还更相信陈大夫。时至今日,陈家做大夫已经三代人。现在坐堂的陈大夫,其实是两位陈大夫,二舅和三舅,他们一个大学毕业,一个去省里进修回来,证书就被裱在玻璃框里,玻璃框挂在面南的堂屋,侧对着老陈大夫的照片和老老陈大夫的画像,仿佛是一种告慰,也表示在祖宗眼皮子底下不敢胡来。

确实治好了很多眼耳鼻喉疾病。证书下面又挂着一溜锦旗,“妙手回春”“高术仁心”“名不虚传”等等,一看落款,无非附近村镇乡民。虽然写的套话,但据说好些都是治好了以后亲自敲锣打鼓送来,亲自爬墙敲钉子挂上,不顾陈大夫一再劝阻。

不过业务太好也有不好,常常有患者在不太合适的时间上门看病,乡里乡亲的,二舅三舅也不好说什么。因为诊室和堂屋几乎连着,中间仅有半扇墙壁隔断,所以病人等于是到家里来看病,家里就别想有什么隐私了。还是的嘛,乡里乡亲,人家要进来,二舅三舅也不好不让,只得在半扇墙壁下面预备了工夫茶具,希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就在我们家吃得美满欢欣之际,大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一个老头,他含笑挨个把我们巡视一遍,宣布自己是来看眼睛的。檀生爸爸笑着为我逐句翻译道:“他讲——我的眼睛这两天看不清字书,趁今晚有空,过来请陈大夫诊一下。没关系,你们吃,陈大夫你慢慢吃,我就在这边等着好了,我不着急,你们吃。”

老头带着诧异的笑看着檀生爸爸,他们都骄傲地说这是我们陈家的长女婿,从北京来的喔!老头马上起了敬意,伸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专向爸爸道:“一门四杰!——陈家!”大家哄笑,大舅小舅都嚷“哪有哪有”,请他入席他不肯,说就愿意站着看。

但陈大夫们哪里还坐得住,二舅按住三舅,嘱他只管吃喝,自己领着病人进了那边诊疗室里间。他刚离席,热气腾腾的大菜上来了,而且并不是仅仅一口大锅就能概括的,其余构成元素分别由三位舅妈各跑两个来回才上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