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乡土》:墨城坞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一千来户的寿姓大村落,扎根在这个山坞角落里,散乱地,错落有致地,紧贴在一起。背后的啸天龙、扎架山等大山连绵着,如一双硕大的手臂,拥抱着她。日升日落,岁月轮回,墨城坞在地球的一隅,这样安静地存在。
因着这寿姓,墨城坞这个质朴的乡村,也沾染上了些许文化的韵味。这得益于一个人:寿镜吾先生。或许,人们对寿老先生并不熟知,但是说及中国的大文豪鲁迅先生,便无人不晓了。寿老先生正是鲁迅先生的老师。墨城坞隔壁的寿家台门,主人就是寿镜吾先生。
据说,寿老先生有三个儿子,其中次子寿鹏飞不但是鲁迅先生的好友,且在慈禧太后七十寿诞之时参加全国优贡会考,得“甲辰科朝考一等第一名”,获朝元匾。据说,当时御赐的朝元匾共有三块,分别藏于寿鹏飞先生的祖籍地诸暨江藻墨城坞、诸暨同山唐仁村及绍兴寿镜吾老先生的台门里(留在诸暨的那块目前被一名家收藏,而留在绍兴的已下落不明)。墨城坞的前辈们说及这块朝元匾时,无不神情自豪。他们说,朝元匾初次进墨城坞的时候,乡人族人鸣锣开道,八个壮汉头扎红巾,在鞭炮声与唢呐声中,一路轩昂、威风凛凛地将匾额抬到高畈祠堂的大门口。然后寿氏长老们身着长袍,齐刷刷面对匾额下跪行叩拜礼。之后,朝元匾便悬挂在高畈祠堂的正厅中央。那块匾额,足有两张并拢的八仙桌那样大,四周黄金围镶,中间两个赤金大字:“朝元。”爹曾听他的太爷爷说起,匾额高悬后的数月里,祠堂晚不点烛却明亮……近百年悄然而逝,高畈祠堂历尽沧桑变迁,早已改貌换颜,而今是规模不小的村级完全小学——墨城小学了。
听爹说,这块黄金匾额还曾抬进村里的杨神殿。那时恰逢高畈祠堂修葺,于是村人择了吉日将匾额转移到杨神殿。杨神殿是供奉神位的地方,与硕大空旷、规模恢宏的高畈祠堂相比,占地不多,有点局促,还略显寒碜。然而神殿高梁雕花镌凤,也甚为隽秀。当时的杨神殿,配着这块金光闪闪的匾额,也曾激励过寿氏的子孙。
随着岁月的流逝,杨神殿所在的屋宇院落更像一位垂暮的老人,颓败坍圮,逐渐被村人遗忘。只有年末,人们才会想起它。经过百余年的辗转,它已成为“墨城年糕加工厂”。我曾经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推开杨神殿笨重的双木门,“吱呀”的一声闷响,有经年堆积在门框上的灰尘飘落。里面昏暗、冷幽,堆满了村人废弃不用的农具、家什、柴草、断木。屋瓦木梁断裂,顶殿的大立柱畸形风化而腐朽。殿堂中央墙壁上那对在旭日中凌空齐飞的仙鹤,已然不见。墙壁和地面有雨水渗漏的痕迹。阳光从屋檐的空隙中透进来,照见散落一地的农人家什。时间的沙漏没有沉淀下那些无法磨灭的过往。三千繁华,弹指刹那;百年过后,不过一捧黄沙。人与物,殊途同归。想起一句话:“风景,那只是附赠品。”比如寿鹏飞先生那衣锦还乡的风光,比如那黄金围镶的朝元匾……
但寿氏先祖的发奋精神似乎并没有因为朝元匾的不见而消失殆尽。生活中的场景,亘古以来,如此相似。墨城坞的村人们,依旧勤勉与辛劳着。“花开彼岸本无岸,魂落忘川犹在川。醉里不知烟波浩,梦里依稀灯火寒。”这样的诗句,是村民生活的写照,也慰藉着很久很久以后的我。
某个清晨,我站在故乡的山坡上,放眼望去:苍茫的大山、辽阔的乡野、高耸的楼房、鲜亮的村路,还有繁华场景下那破落的杨神殿。杨神殿在我俯瞰的视角里,蜷缩成一个黑点,在乡村中间,极其不相称地匍匐在地,似乎在沉重地叹息,又似乎已安然入睡,又似乎,早已与尘世隔绝。
阳光下,我身后的影子渐渐伸长、模糊,就像老相机留下的黑白回忆。
耳畔传来墨城小学孩子们的琅琅书声。那声音,似乎是寿老先生教诲墨城子民的谆谆之音……回不去的,是岁月。而心中最柔软的景色,那些风光,那些辉煌,那块朝元匾给墨城人带来的荣耀,最后,终究成为口口相传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