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晨
连七湖是江藻的旧称,那里是我的故乡。
幼时,故乡的所在地唤作连湖乡,而这名字,源于几百亩水田、鱼塘、河池相连,远望似湖。我的记忆里,总浮现着儿时的一幅画面,我亲昵地题作“连七湖的清晨”。
时间,可以苍老一张面孔,淡化一些回忆,改变一抹风景,唯独这幅画面总滋润着多年以后我的心境。我总相信,我若坚守,它定然不会从我的生命中丢失。
爹的独轮车,一大清早载着睡眼惺忪的我,从炊烟四起的乡村出发,一直沿着连七湖蜿蜒连绵的机耕路,向辽阔无际的农田进发。独轮车寂寞的车辙声,爹并不粗重的气息,轮上挂着的硕大的装满干菜汤的水壶泛出的清香,一路上让我有点心醉。而儿时每年的同一季节,我总和爹混插在农人们赶赴农田的队伍中,心气平和而目光坚定。
蛙声四起,杂有蛤蟆、蝈蝈、蚱蜢、青虫等穿行、跳跃、拨叶的声音。那是一个怎样的清晨:周遭的一切景物、动物,都以静音的方式流动着,在光阴里,在刹那间,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放眼望去,夏日7月的连七湖面,烟雾弥漫,有鸟的影子。爹说是水鸬鹚。湖面抖动着阵阵的涟漪,有爬行的痕迹。爹说是觅食的水蛇。湖畔,齐大人腰的稻田里,忽地一阵风吹过,我的神情骤变。爹安慰着,说只是风折稻谷——它们都成熟了,等待着收割……
晨光微亮,红色渐染东方半边天。
农人奋力挥动着割稻的镰刀,姿势优美,动作迅疾。爹在外坞一片满是金黄的稻田畈里,蜷缩的影子与其他农民一起,星星点点,缀满旷野,他们站成了一尊尊移动的雕像。他的身上披着清晨的霞光,他的轮廓异常鲜明;他脖子上的汗布一甩一甩地配合着他劳作前行的脚步;他豆大的汗粒反射着清晨的阳光,晶莹剔透,匀称地洒落在他走过的地方——一颗一颗,我想它们都渗透进了土地,幻化为更美的东西,比如粮食,比如品质。
爹挥汗如雨的时候,是我最清闲的时候。我认真地瞅着爹从一百米长的田畈的这头将昂首挺立的稻株放倒,整齐地摆成一个个“×”,缓慢且匀速地移向田畈的那头。爹魁梧的身子埋进了整片稻田里。我着急地唤一声:“爹——”爹的头从横亘的金黄中钻出来,应着:“哎,啥事?”我傻傻地冲爹笑。爹于是放下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走来。走到跟前,他摊开手,把他手心一只可爱的绿色东西放到我的手心。是蚱蜢:小的,通身淡绿,两只后腿耸立着,眼球突出。它在我的手上静卧着,突然纵身一跃,跳离我的手,蹦到稻谷丛中寻不见了。
于是我开始和爹一起收稻。爹踩着轰鸣的打稻机,左右脚轮换;双手接过我捧起的稻束,在“吱吱”的人力机器的粉碎中,稻粒“噼啦啦”地漏下,滚到了打稻机后面的木质舱里。父女俩的身影在一百米长的稻田里有序穿梭。打稻机的后面,脱完稻粒后的秸秆、爹装起的一麻袋一麻袋的谷粒、打稻机整齐的木辙印,铺洒在一家五口人分配到的五亩田畈当中,宛如小学音乐课本上跳动的音符,生动活泼,动人心弦。
晨曦散去,阳光热烈。爹倒转过独轮车,将它直立在稻田里。独轮车背对着东方的阳光,爹又在背面的车身上悬上两口麻袋,车顶覆上稻秸秆。在这样的“凉亭”里,父女俩休息养力。爹点燃一根烟,直接坐在田埂上,他脸上的汗珠直线滚落。爹的大脚沾满了泥巴,裤腿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碎叶、小虫……而爹的衣背,劳动后涌渗出的汗水已经完全占据了本干燥的地方,爹笑呵呵地拍拍我的脑袋,说:“这有什么要紧?”
这样的清晨,无数次地出现在多年以后早已离开连七湖的我的睡梦里。生命里始终有难忘的东西,就像连七湖的早晨一样。
“寥落关河暮,霜风树叶低。远天垂地外,寒日下峰西。有志烟霞切,无家岁月迷。清宵话白阁,已负十年栖。”只有心知道,岁月并不宽宏,它夺走了我记忆里的连七湖,转眼落根结束,不见花影缭乱。那样父女俩紧守相依的清晨劳作场景已成过往,时间里只剩下一个温暖的名字。儿时的这幅画面,如连七湖畔百年来依然茂密蓊郁的老槐,在我青春的日子里斑驳,长存,枝叶繁茂。
“亲不亲?故乡人。爱不爱?故乡土。”无论我与连七湖相隔多远,它都能暖到我的心。怎能不爱?怎能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