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清明

如同故乡是用来怀念的,清明是用来祭奠的。

故乡的山头连绵重叠,大山深处埋着代代先人。那些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先人从未谋面,却常常在这个节日里,让后人以传统节日的名义集聚于故乡。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我的祖父,在20世纪50年代与贫困岁月的艰难抗衡中,终不敌困苦日子的折磨,饿死在孤儿寡母的眼底下。声嘶力竭的年轻女人带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祖父离去后的那些贫苦的年份里,艰难度日。那幕惨痛的场景,一直萦绕在他妻儿的脑海里,以至于那么多年以后,当祖母也驾鹤西去,他们的孩子也成为祖父与祖母时,这段惨烈的往事还是会在这样一个祭奠的日子里再次被提起。爹带着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带着各自的孩子,浩浩荡荡地走进故乡这座叫打吊冈的大山深处,在清明节午间暖阳的烘照下,祖孙四代隔着时空相见。清澈的天地之间,我们未曾谋面的祖父隐匿在山腰破败矮小的土堆里,而对面站着的是向他虔诚作拜的后代子孙。

爹率先弯腰叩拜。清香燃起的烟袅袅升腾,爹指着一个土堆对我的孩子们说:“这是你们的太公。”哦,原来祖先是住在大山的土堆里的,我的孩子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我不能把祖父的故事向我的孩子讲述。那些苦痛的往事纵然揭开,生活在和平年代的孩子们也是无法想象其间的辛酸的。甚至对我们而言,清明时节,携花带酒,看山间紫陌绿杨、芳草芊芊,或见柳色青翠、莺蝶双戏也已然成为游春赏玩的一部分了。

我的祖母,这个苦命的女人,自十几岁被骗婚进门后,便忍辱负重。当她活到八十九岁高龄的时候,她的故事和她的生命便戛然而止了。十五年一晃而逝,只是她宽绰的坟茔与祖父那矮矬的土堆隔山相望。那个一直穿青白布衫、梳整齐平头、走路稳健、满面笑意的老妇人,在十五年前的一个深秋的上午,变为骨灰撒落在她生前那般欢喜的棺木里。“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爹照例在祖母的坟顶上压上一畚箕土,嘴里喃喃着,声音温和,动作轻柔。点清香,摆果品,神态肃穆。

山间的风,赶着热闹贴面而来,吹拂得四周的松柏草木哗哗作响,摇摆得坞底的桃李花枝低吟浅笑。鸟雀隐在林间放声歌唱,那平常冷寂的山林甚至野地孤冢,在这样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里,似乎都在等待着人间的这场欢宴与特殊的盛会。

故乡的人事,都停驻不前,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里。那些淳朴村民的熟悉的脸,都已沧桑无比。“燕子重来,往事东流去。征衫贮。旧寒一缕,泪湿见帘絮。”眼前,爹蹒跚踉跄的脚步,斑白的发须,赫然醒目。孩提时那间充满悲欢离合的六间堂老宅,以及故乡那座开满桃花的扎架山、那茶香沁人的黄泥垅,都一并模糊在我的记忆里。

故乡就这样渐行渐远,我想,定有一日,它也会和我的祖父母一样,留在青山黄土间。时间的新陈代谢,定能将我们及我们的子孙改造为全然不同的另一个“我”,连着先人的血脉和脾性,在未来延续、生长,直至有一天遁迹。到那时候,我的故乡或许就沦落成一个空洞,它没有记忆也没有踪迹,哪怕在这样一个用来祭奠的清明节里,也只是镌刻在经过的时空里的一种图腾或符号了。

于人间烟火处,在悲欢离合中,若能写下一丝情怀和热望,哪怕无花无酒,对于远逝的故乡或热闹的清明,我想,也许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