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寨营中
袁时中将三人迎进中军营帐,俞起蛟从联营大寨之外进来伊始,便在观察这一股流贼的风气军容,趁深入中军大帐之际,更是用心察看。
只见大寨之中,虽然每个兵卒的穿戴打扮都极为残破不整,身上东一块碎麻布,西一块大补丁,虽已是初冬,赤脚穿一双草鞋的更是绝大多数。
条件略好的也不过是在肮脏的草鞋里垫上一条粗糙麻布条。
但仅以眼神观之,便可觉察这些兵卒眼神淳朴刚毅,绝不似嵫阳城中那样,大半兵士都被酒色财气羁绊,三分之一兵力都已颓废成了酒囊饭袋。
要不是这次竟是非我族类的鞑子入寇,才拼命抵挡,这群走卒也难怪每每对上流贼时会节节败退。
只是这流贼之中精兵数量虽多,但闲杂人等更多,无论兵卒亦或是前来投奔之辈,个个都是拖家带口。
整个营地里颇为混乱,各色老幼妇孺杂居在一起,越是深入便越是明显,不过俞起蛟心知肚明,这也难怪,一人造反,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自然是九族一起跟着移动随军了。
不过好歹能混口饭吃,他也很明白,若是不反,难免阖家饿死。
两年前自己亲统王府三卫,在兖州城外和流贼对阵虽然得胜,从那时起他才每每认真的静思流贼原本也是治下赤子。
苛政逼迫太甚,不得不从贼,而且成为气候之前,根本只是乌合之众,若在源头梳理调解,绝不至于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俞起蛟又不觉的想起,与自己经过对敌流贼的经验,而思虑出的原因不谋而合的是朝廷吏部左侍郎刘宗周大人去年上的一道奏折:
“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严,布令太繁,进退天下士太轻。诸臣罪饰非,不肯尽职业,故有人而无人之用,有饷而无饷之用,有将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杀贼。流寇本朝廷赤子,抚之有道,则还为民。......”
虽然天子览折大怒,仅换来一顿申斥。但这一语中的得根本之言,很快便在朝廷内外士林之间传阅开了。
俞起蛟本是浙江钱塘人,江南市井繁盛,商贾云集,理财之道花样百出,雇佣之法也是千奇百怪,乃因上至世宗、穆宗、神宗,下至光宗、熹宗以来,总得有八九十年,朝廷政令松弛,对天下放任自流,百工百业全凭其好,不加束缚,纲纪已散,天子只是垂拱而已。
今上不足二十岁而身登大宝,转瞬间诛杀魏阉,极权自任,威福自操,至使百官逆反,阳奉阴违,皇帝直接施政的权柄有长达八十年的缺位。
一旦君权反噬,竟是事无巨细,一味苛求,再加上天灾频发,才至于到如此地步。
俞起蛟看到大明纯洁的民力和能战之士,尽皆归附流贼叛逆,不由得有感而发,生出这许多遐想。
在袁时中的中军营帐里,大家很快便商定好了,由袁时中从己方军阵开辟出一条小路,配齐三千兵马,由其亲自护送三人离开兖州,送到南下的河道上,等看着三人上了去徐州的船,袁时中再回归本阵。
只是鞑子虽然暂时退走,随时都会再攻,到那个时候一定是猛烈异常,所以这次护送,必须尽快。
最终敲定,清晨天将拂晓之前,睡梦最沉之际,火速离开。当下分派了三人一人一座营帐,各自休息。
秦羽良原本坚持要宿在朱以海的营帐门外,朱以海心中自有盘算,他坚决不许,秦羽良不得不屈从,悻悻的回了自己的营帐。
袁时中看在眼里倒也有点佩服这王爷的勇气,也曾在转瞬之间,动过劫持此王立即撤走的心思,只要自己一走,鞑子绝对会立刻发动猛攻,只是鞑子这次入寇以来,势如破竹,却在兖州遭遇极大的抵御。
嵫阳一旦城破,城内七八十万生民,只怕就要被屠戮殆尽。但自己如若不走,看来跟鞑子硬拼,胜算终是渺茫!不过是白白再搭上三四万条性命罢了。
但朝廷混账,百死也不足惜,只是鞑子终究是异类,如今中原遍及都是起事的兄弟,改朝换代就在眼前了,可鞑子出来横叉一脚,着实可恨。
倘若汉人之间打的死去活来,竟让鞑子野人乘虚而入,关外辽东汉地,已被它鲸吞蚕食殆尽!
这批未曾开化的蛮夷战力如此汹涌可怖,要有一个疏忽,应对不善,便是失地陷民的大难,鞑子一路打到山东南边,实在是太过容易了!
必需要拼死阻住如此势头,让鞑子知道,汉地有人!
袁时中躺在中军营帐里的塌上,也是思潮起伏辗转难眠,想的都是接下来要何去何从,想到要保存实力时,是心中窃喜,便似地主死死抱住自己的钱财罐子,无论如何不想撒手。
而又再想到鞑子实在可恶时,则是胸中义愤,和大汉血脉汹涌澎湃,不由得不兴奋,翻身就坐了起来。
他从枕头下面掏出了一张草纸,上面潦草的记着今日午后请了投奔过来的老秀才教他识字时,谈起如今跟鞑子对战,老秀才教了句让他激动半晌都难以平静的一句词。
老秀才说那是南宋的陆夫子,感慨大宋河山沦丧鞑子之手,却无人能把它夺回来的激愤之意。
袁时中展开那张粗糙的草纸,只见上面横七竖八的写着那句词,忍不住又大声念了出来:“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将军既有匡扶中国的大志,便请将军与我一同努力,不使胡虏虐尽生民的往事,复现于大明,复现于今日罢!”
中军大帐外低沉却带有昂扬之气的嗓音传了进来,袁时中听出了是朱以海的声音,他也不穿鞋,赤脚踩在寒凉的土石地上,三两步抢过去掀开了帐帘。
只见正是“鲁王”朱以海负手站在营前月下,一脸郑重的瞧着自己。朱以海道:“月上中天,了无睡意,深夜叨扰将军,不忍见责罢?
我猜将军亦是无眠,冒昧前来,果听将军夜已深了,还在大诵放翁词!语调铿锵雄壮,将军忧国之心,让我忝居宗室,都不禁汗颜呀!”
袁时中颇为意外,他还在想,明日拂晓之前便得出发,这一生骄纵的王侯,能不能起的来,没想到说来便来!身子一侧道:“大王也睡不着吗?那俺老袁就陪王爷说说话罢。
到底江山是你们家的,你们家的人也不该个个都睡的舒坦,好教别人操劳!”
朱以海弯腰进了袁时中的营帐,只见里面倒是极为简单,一张简易搭成的临时床塌,只铺了几层不算厚的杂草,上盖一张褐色麻布,枕头也是填草充实的,塌前一张粗木的方桌,一盏白蜡,两只粗糙瓷碗,一把大壶。
他这才知道,自己住的营帐虽比不得城中,却也能看出是尽心安排过的,已比这小袁营的主帅所居,强上百倍。
“没想到将军所住之地如此豪放,对朱某倒是尽心的照料了啊?承情承情!”朱以海进了营帐,在方桌旁的小胡床上坐了,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