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传:别是一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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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一批文采风流的官员

用今天的话说,他们是一批“新温州人”。

魏晋南北朝时期,一批文化人以地方长官的身份先后来到温州,他们的名字在历史的星空中熠熠生辉:与许询并称为“一时文宗”的东晋著名玄言诗人孙绰,补注陈寿《三国志》的南朝著名史学家裴松之,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与谢灵运文才齐名的颜延之,写出“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千古佳句的南朝文学家丘迟……

虽然他们大多是被贬官至温州,且任职时间都不长,但推动了本区域文化水平的提升,给温州带来了文明的种子和文化的启蒙,“助人伦,成教化”,促进本土文化与中原文化相互融合,使本土文化开始接续上中原文化的血脉。在他们的导引下,温州文风大为改观,永嘉郡开始“商贾流通,居民安业”,迎来一次发展的机遇。

文化大咖密集到来

这批文化大咖密集到来,和西晋永嘉年间(307—312)的“衣冠南渡”大背景密不可分。中原文化逐渐南移,自西晋迁国都为建康(今南京)后,开始了历史上的东晋(317—420)。

据学者林亦修研究,当时进入永嘉的大致有两种人:一种是宗教人物,进入山区修道炼丹或游历采药,如王玄真、葛洪、陶弘景等活动于楠溪江河谷、飞云江下游和鳌江下游;一种是政界人物,如谢灵运、王羲之、郗愔、王彬、颜延之、郭璞、孙绰、毛喜等士族、官员,来自山东、河南、河北、山西等地(《温州族群与区域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

担任温州地方官的北方士族,他们的后人有些就留在当地。相传谢灵运的后人移居永嘉。光绪《永嘉县志》记载,谢灵运离开温州时,曾留次孙侍祖母太夫人于永嘉第。及至他被贬广州身死后,“太夫人忧患而卒,葬于所居第之城东飞霞洞之左。不复有东归之志,于是遂为永嘉人”。

南朝陈的大臣毛喜,曾出任永嘉内史,是继谢灵运、颜延之之后又一位谪守永嘉的名臣。温州古城三十六坊中的“遗爱坊”,传说便是因毛喜而得名。弘治《温州府志》记载毛喜离任后,将子孙留在永嘉,“丰和坊,俗名遗爱坊,以郡守毛喜子孙居此,故名”。

这些有文化的官员们,给温州留下了一段段佳话。

王羲之的“墨池”

据弘治《温州府志》载,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永嘉郡共有30多人担任过郡守。一些记载称王羲之也在这个名单内。但也有史学家提出异议,说王羲之确实来过温州,却并未担任郡守一职。

王羲之(303—361),字义少,琅琊临沂人(今山东临沂)。王谢大家族中的杰出代表,最为人所熟知的是他的“书圣”头衔。因曾任右军将军一职,世人称为王右军。这是一个军中职务,但王羲之显然如他自己所说“自无廊庙志”,永和十一年(355)称病弃官,迁居于绍兴。

明代赵谏在《王右军祠祭天记》载:“右军将军王羲之,晋穆帝时出守吾永嘉。”算起来,王羲之是众官员中来温州比较早的。当时对王羲之的风评很不错,“政尚慈惠”“民甚德之”,这是个宽厚爱民的地方官。他对地方上的高人也颇为尊敬,听说乐清有位世居白鹤山下修炼的得道高人张文君,不顾路途山水阻隔前去寻访。奈何高人不愿意见官,将炼出的丹药抛撒到溪水中,自己隐匿在竹林里。“右军不获见而去”,可以想见王羲之当时的失望之情。

墨池

王羲之在温州留下了很多踪迹。最有名的是墨池,相传他写字、洗笔,把家门前自凿的一池水都洗黑了,“去任后民思之,名其池曰墨池”。七百年后,他的粉丝米芾亲笔写下“墨池”二字,可惜失传。后来清代乾隆年间温州总兵黄大谋重书,刻于池边,现在这成了墨池公园的中心景区。

笔墨纸砚是文人珍爱的文房四宝,在温州笔耕不辍的王羲之,爱上了温州产的砚台。他说:“近得华严石砚,颇佳。”华严石砚产于温州瓯北华严山,附近有华严寺、华严洞。明弘治《温州府志》记载:“华严山,在郡城北八里,有岩可为砚。”米芾在其砚台收藏专著《砚史》中,明确记载了王羲之这方华严石砚的产地为温州华严尼寺岩石,还透露石砚后为北宋名人石扬休收藏。南宋李之彦《砚谱》中,提到这方砚“大尺余,色正赤,用之不减端石”,石扬休“以钱二万”购置,确实价格不菲,后来这方砚台又被苏轼以四万钱价格买下。

温州著名的商业步行街“五马街”也和王羲之有关。据说王羲之出行有五马,南宋祝穆《方舆胜览》记载:“王羲之守永嘉,庭列五马,绣鞍金勒,出即控之,今有五马坊。”唐代温州刺史张又新想象着王羲之驾五马出行的场景,写下《百里芳》:“时清游骑南徂暑,正值荷花百里开。民喜出行迎五马,全家知是使君来。”北宋温州知州杨蟠也写过《咏五马坊》:“相传有五马,曾此立踟躇。人爱使君好,换鹅非俗书。”如今五马街上塑有五匹铜雕马,精神抖擞昂首挺立,做扬蹄奔腾状。

王羲之给温州留下了“墨池”,这一缕风雅墨香氤氲至今。千百年来温州书家辈出,如今更被誉为“墨香城市”,追根溯源,谁能说和王羲之没有一点关联呢?

诗坛领袖孙绰

孙绰来到温州任职,是好友王羲之的引荐。晋书称“会稽内使王羲之引为右军长史,转永嘉太守”。这大约是东晋永和十二年(356)的事情。

辞赋大家孙绰(314—371),字兴公,太原中都(今山西省平遥县)人。袭封长乐侯,担任过县令、长史、散骑常侍、廷尉卿等职。他官位不低,文名更盛,是玄言诗代表人物,当时的诗坛领袖。《晋书·孙绰传》载:孙绰名望之盛,以至于当时的谯国桓氏、琅琊王氏、高平郗氏、颍川庾氏等世家望族中重要的人物去世,必须由他撰写墓志铭,才能刻石立碑。

孙绰还没来温州任职的时候,参加了王羲之召集的兰亭集会——被称为中国古代最风雅的一次集会。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春和景明的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王羲之与当时的名流谢安、孙绰等四十余人,兴致勃勃汇聚在会稽山阴(今绍兴)兰亭,举行传统的“修禊”活动。这是一种消灾祈福的仪式,“漱清源以涤秽”。之后又呼朋引伴玩“曲水流觞”的游戏,众人坐在潺潺流淌的溪水旁,放置酒杯任其顺流而下,酒杯停在谁面前,就要赋诗一首,诗不成则罚酒三杯。这风雅的玩法共成诗37首,集成一册《兰亭集》。众人推举王羲之和孙绰作序和跋。王羲之酒酣兴起,挥毫写下文璨古今的《兰亭集序》,气势飘逸的“天下第一行书”。而孙绰所作的跋文,可惜未能留存至今。兰亭盛会,名流云集,推举孙绰作跋,其文采与书法必定出类拔萃。

孙绰还曾写下千古名篇《游天台山赋》。在萧统《文选》一书中,《游天台山赋》与王粲《登楼赋》、鲍照《芜城赋》并列三赋,名震当时文坛。他也将此赋引为平生得意之作,成文后迫不及待给友人范荣期写信:“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是成语“掷地有声”的由来。

这篇赋正是孙绰在永嘉郡守的任上所作。不过,据《文选》卷十一《游天台山赋》李善注:“孙绰为永嘉太守,意将解印以向幽寂,闻此山神秀,可以长往,因使图其状,遥为之赋。”可见此赋并非孙绰亲身游历所记,而是根据图画描摹,对他所向往的山水佳境进行的一番“神游”。不耐烦官场俗务缠身,渴望寄情于自然山水,这大概是众多文人名士内心共同的追求吧?

六十多年后,南朝诗人谢灵运沿着孙绰的足迹也来到了温州。他把文人名士们对山水的追慕之情发挥到了极致。

谢灵运常怀愧疚之情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非常难得的是,王谢两大家族先后有才俊子弟来到温州,并给温州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今墨池公园内还建有纪念王羲之、谢灵运两位郡守的王谢祠。

王谢两家是姻亲,谢灵运母亲刘氏是王羲之的外孙女,爷爷谢玄的姐妹谢道韫嫁给了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论起来他的辈分比王羲之低了三辈。

恃才狂放的谢灵运是被贬官而来,带着强烈的不满情绪。他给温州留下的最大财富是二十多首清逸灵动的山水诗,凭借一己之力成就了温州“中国山水诗发祥地”的美名。这一突出贡献,留待后文细细表来。

但是谢灵运游山玩水的名气太大了,以至于淹没了政声。史书上评价他“民间听讼,不复关怀”,其实他任职期间,重视教育,体恤民情,发展民生,对温州经济文化的发展作出了贡献。《白石岩下径行田》《种桑》《命学士讲书》这些诗,都表明他在兴修水利、劝民农桑、振兴教化等方面所做的实事。

《种桑》一诗作于景平元年(423)春天。春日暖阳融融,正是种桑的好时节。他惭愧于身为地方官,没有作出什么成就,“常佩知方诫,愧微富教益”。眼下正值“浮阳骛嘉月”的春日,要趁着农活不多种植桑树,发展养蚕业,“艺桑迨间隙”。他还畅想了一排排桑树向广阔田野延伸的情景,“疏栏发近郛,长行达广埸”,他感慨道:这些桑树长成了,这就是对我来到这偏远地方任职的最大安慰了,“俾此将长成,慰我海外役”。

谢灵运去乐清白石一带巡视农田,写下《白石岩下径行田》。当时旱灾严重,民不聊生,他感叹“灾年民无生”,深怀忧虑之情,“知浅惧不周,爱深忧在情”。作为地方长官,他要努力帮助百姓渡过难关,“饥馑不可久,甘心务经营”。筑好海堤,护卫良田,引来涓涓流水,浇灌千里沃野,“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州流涓浍合,连统塍埒并”,才能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迎来丰收年。

谢灵运常常反思自己的不足,在《命学士讲书》中,他自言在礼乐教化方面与古代贤人相差甚远,“弦歌愧言子”,言子即孔子弟子、曾为武城(今山东武城县)邑宰的言偃(子游)。其实他也曾“招学讲群经”,并期待以后有更好的贤士来引领教化,“礼乐俟贤明”。后人评价“谢灵运之招士讲学,由是人知自爱向学,民风一变”。

任性不羁的谢灵运最终不顾族人劝阻,任期未满即辞职回家。他写下《辞禄赋》袒露挂印归隐的心迹:“解龟钮于城邑,反褐衣于丘窟”,广而告之。看着赶来瓯江边北亭送行的官民,谢灵运再次表达了愧疚之情。他站在归途的船头,与民众挥手道别:深秋风寒,各自保重(《北亭与吏民别》)

尽管正史中对谢灵运的评价颇多贬义,但温州人对谢灵运还是满怀感念,乾隆《永嘉县志》转引旧志称:“晋立郡城,生齿日繁。王右军导以文教,谢康乐继之,乃知向方,自是家务为学。比宋遂称小邹鲁。”至今有池上楼、谢池巷、谢公亭、康乐坊、竹马坊等与他相关的纪念建筑、地名数十处。

颜延之筑望海楼

洞头本岛烟墩山上有一座望海楼,是登高观海、放眼全岛的最佳位置。这座2005年重建的五层楼台,历史渊源可追溯到永嘉郡守颜延之。

颜延之(384—456),琅琊临沂人(今山东临沂),出身官宦世家。官至金紫光禄大夫,诗与谢灵运齐名,世称“颜谢”;又与谢灵运、鲍照合称“元嘉三大家”。

出众的文才以及狂放的个性为他招致了不少嫉妒,连遭贬官。宋文帝元嘉九年(432),颜延之被贬至永嘉任地方官。他当时写了组诗《五君咏》,分咏“竹林七贤”中不与权贵合作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向秀等五人,而剔除了后来成为显贵的山涛、王戎二人,可见他的褒贬态度,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

是温州的山山水水抚慰了他的心绪,特别是他沿海巡视来到洞头列岛时,那辽阔无际、海天一色的壮观深深吸引了他,于是在青岙山(今洞头区大门岛)筑望海楼。这是目前所知我国最早在东海畔修建的观景楼台。

颜延之在温州大约也仅年余,文帝就下诏让他回家闭门思过了。虽然时间很短,他也做了不少事,除了筑望海楼,还“凿井七十有二以通湿气”(嘉靖《温州府志》),在“州西北二十六里”的瞿屿山,“于山创亭”(《太平寰宇记》)

四百年后,约唐宝历二年(826),“连中三元”的才子张又新也被贬任温州刺史。满怀郁闷中他登岛追寻先贤遗踪,或许是想从颜延之的遭际中寻求一份同病相怜的慰藉。然而他失望了,此时的望海楼早已坍塌在历史的风雨中,杳无踪迹。无限怅惘中,张又新放眼望去,但见碧海澄明环绕着苍翠青山,于是赋诗《青岙山》感怀:“灵海泓澄匝翠峰,昔贤心赏已成空。今朝亭馆无遗制,积水沧浪一望中。”这首诗被收入《全唐诗》。

为了纪念这段历史,洞头重建望海楼,并在楼前塑颜延之像,手握书卷,眺望东海。2012年望海楼被列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楼,成为洞头岛的文化地标。

骈文大家丘迟

继颜延之来温州七十多年后,40岁的丘迟出任永嘉郡守。

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属浙江省湖州市)人。父丘灵鞠,南齐太中大夫,亦为当时知名文人。丘迟幼承家学,年少即显露出众的才华,八岁能文。

他生活在一个频繁改朝换代的时期,一生横跨宋、齐、梁三朝,出生成长于刘宋后期,初仕南齐,后又在南梁任职。萧衍称帝建立南梁的劝进文书就是出自丘迟手笔。

梁天监三年(504),丘迟出任永嘉郡守,在任也仅一年。他提倡农桑,重视教化,崇尚俭约富民。所作《永嘉郡教》一文中描绘温州“控带山海,利兼水陆。实东南之沃壤,一都之巨会”,可见当时温州已经成为一个中心城市。《永嘉郡教》是了解早期温州的珍贵史料,常为后人所引用。

丘迟在诗文中多次表达了对温州的喜爱:“边山有嘉树,摇影出云垂”(《题琴材奉柳吴兴》),赞美永嘉郡林木秀美的风光;在《寄柳文畅诗》中,还称赞温州吹台山的梧桐树最适宜制琴。当然他也记录了当时民间疏于劳作的现象:“曝背拘牛,屡空于畎亩;绩麻治丝,无闻于窐巷”,特别批评了滥饮买醉、闲散游荡的民风:“其有耕灌不修,桑榆靡树,遨遊廛里,酣酺卒岁,越伍乖邻,流宕忘返。”

丘迟在任仅一年,史书称其“不称职”(《梁书·丘迟传》),却也没有说明具体缘由。梁武帝因“爱其才,寝其奏”,对弹劾他的奏折并没有深究下去。但在万历《温州府志》中,南朝梁55年历史中被选入志书的郡守,仅有丘迟和虞权两人,足见他在温州地方评价甚好。

丘迟离开温州的第二年,即随临川王萧宏伐魏,以一封《与陈伯之书》成功招降投奔北魏的原南齐将领陈伯之。书信最后一段脍炙人口:“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清丽明媚的江南风物深深打动了陈伯之。吟咏再三,怎不起故国之思?陈伯之立即率部归降梁朝。

《与陈伯之书》被后人誉为不是檄文而力敌三军的劝降绝作。清代宋湘《说诗》赞叹:“文章妙绝有丘迟,一纸书中百首诗。正在将军旗鼓处,忽然花杂草长时。”丘迟笔下的“草长莺飞”,不也正是温州的春日丽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