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法拥有的人要好好道别
“回禀方隅神,我二将已将十八年前重返阳间的老鼋(yuan)带回。”一个牛头人身的强壮男鬼和一个马头人身的窈窕女鬼,异口同声拱手说道。
大殿东侧传来不屑地冷哼,以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哼,二将?都被撤职不知道多久了还称自己为将军,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身旁的豹子女鬼紧接着应和:“嘿,鸟嘴可以啊,这次我赞同你的说法。”
允礼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他反正也搞不定这些脾气秉性各异的鬼差,只要办事不出岔子就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他的中庸之道。
按流程、按规矩,带回老鼋的任务原本应该是妖冥使中的鱼鳃和豹尾配合出马,但在殿前分配任务时,牛头马面实在是太积极了,允礼拗不过,反正只要将老鼋带回就好,谁去不是去呢,便将这个工作交给了他们。
他也知道妖冥四使豹尾,鸟嘴,鱼鳃,黄蜂,均早已对牛头马面不满已久,但是只有下面的鬼差互相有矛盾,对业绩有争抢,对他才有利,也才好管理,只要不太过分,他就装作看不见、不知道,也乐得见他们内斗。
一直默默观察的夭冬阳心想,看来这鬼界的职场也不好混啊!
白泽则是好奇,为何会有生灵重返阳间?万物身殒后,魂魄都会经由属性所对应的鬼差带来本地城隍庙,由城隍核实死情,确认无误后发放路引,再由对应鬼差护送前往鬼门关,待交换路引通牒后,魂魄进入地府,鬼差返回城隍交差。
而眼前的老鼋居然有如此大的本领,竟经由城隍庙重返阳间?
白泽怀疑地望向允礼,眼神中释放出请解释一下的信号。
允礼马上心跳漏了一拍,老鼋由他私自做主放回阳间,他哪里知道就这么巧,就在今天白泽会上门拜访,要知道,平日的夜晚,城隍庙是很少有活着的生灵来拜访的。
他倒也不算是以职徇私,但就是怕流言蜚语呀。白泽的兽父可曾是天府二把手王母娘娘座下的麒麟,哪怕已殁,也改变不了白泽一半血脉属于天府的事实。如果非要算的话,白泽还是他神界的前辈,何况白泽还结识了那么多的仙位神职......这要是不解释清楚,万一传了出去,他允礼以后在神界还要不要混了?
允礼一改之前的戏谑态度,紧忙说道:“白泽兄,这个事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原来在老鼋还曾是小鼋的时候,因好奇外面的世界、游出清澈的深潭晒太阳,本只是潜伏在沙子中缓慢爬行,谁知竟遇到了调皮的顽童,将它抓出沙子、带到了石头山上,不仅如此,还在正午时分,把它龟壳向下、翻倒放置在太阳直射的滚烫石块上。
小鼋本就没怎么离开过潭水,还没完全适应干燥的环境,就已经开始地狱级的燥热了,小鼋四肢乱蹬,左摇右晃,可就是翻不过来。它咬着牙积蓄力量继续翻身,缓慢地伸出头,并越伸越长,头用力顶,每当它快成功之时,顽童就用手指又将它的龟壳戳倒。
它用尽了方法与力气,渐渐力竭。后来,那顽童竟把它留在了石块上,就那么离去了。
日复一日,七日过去,小鼋被高高的日头晒的皮肤褶皱起皮、眼睛凹陷、呼吸急促。
离开水太久,龟壳变软了,小鼋也终于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翻身成功。还没来得及高兴,它就意识到身边没有水源的事实,就算有,它也没有力气爬太远了,就这样,原本该有百岁寿命的它,奄奄一息。
它的运气很好,这时有一个小孩正好在山上采果子,看到了被炙烤地几乎干瘪的小鼋,给它的龟身前后都淋上了些许水壶里的水,喂奄奄一息的它喝了几口水,而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将它放生回了山下的潭水之中。
它一沾染到水流,便迫不及待地将头浸入水中,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喝水,一直喝、一直喝,喝了很久。当它再抬头时,发现小孩还在潭水边望着它,仿佛在确认它是不是活着。它开始在小孩的周围来回游动,伸展四肢,小孩开心地笑了。
小鼋也要回到安静的潭底,找个角落好好地调整恢复,它三游一回头,三次回首,游走了。
小孩像所有人类一样,长大,老去,死亡。早就忘了那只小鼋。
百年后,小鼋变成了老鼋,小孩的魂魄也早已投胎转世重新为人。
老鼋的寿命用尽,自然死亡,来到了城隍庙。但它一直没有忘记多年前曾经救过自己的小孩,便向城隍神打听她的情况。在得知她的生活后,老鼋央求允礼,可否让它重返阳间,只十八年就好,它只是想去帮帮她,报答一命之恩。
允礼被它的真挚和真情打动,动物仍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诩万物之尊的人类却常见农夫与蛇。况且,十八年而已,弹指一挥间罢了。
就这样他施术将老鼋化身成了一个男婴,一个捻诀、闪送到了那个已投胎为人小孩的今生——张雅琴,每日的必经之路。
张雅琴出生于一座北方的小城,在本地结婚生子,婚后15年里,父母接连离世。夫妻关系日渐不和,婚后第一年生下了儿子,儿子并不与母亲亲近,自小不服管教,长大后甚至拿刀威胁张雅琴。张雅琴的性情也越来越暴躁,经常毫无预警地发火、大吵大闹,家庭关系十分紧张,每晚需服用安眠药才可入睡。
张雅琴父母还在世时,她与丈夫的关系还不错,在婚后不久她的父母就给了她丈夫第一笔生意的启动资金,并且将人脉也都尽数托付给了他,所有财产为二人共有。没有她父母的投资与扶持,也就没有今天的他。他又怎会有资本搞外遇?
秉持着“我过不好你也休想过得好”的心理,张雅琴告诉拿出离婚协议书的他,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父母的财产落在别的女人手里。
张雅琴是绝对不会离婚的。
在这之后张雅琴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离开这里。她与他协商,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但是他需要交出共有财产的一半,她给他的好处就是永远地离开这里,满足他的期待,他除了给不了小三名分与过户现有财产、什么都可以给,二人只需葬礼再见。
以丈夫对张雅琴的了解,离婚是彻底没戏了,他知道能有今天是因为老丈人家的相助,虽感情走到了这一步,但二人早已牵扯太多利益,太多人脉关系,他想了很久,从一开始的坚决不同意到意识到也许这样是对彼此都好的选择,他本也不想给小三什么实际财产。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从他妥协到离开,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并不在意家中的儿子与丈夫,她的职责她都尽力了,接下来的日子她想要活得轻松点。她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她去到了南方。张雅琴很喜欢旅游,她去到过很多的热门旅游城市,也曾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在各个城市生活的可能。
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在她认为最安静最幽绿的运州定居。
这里一年四季绿树不败,有着一条通往京城的大运河,河林湖泊,应有尽有。气候也比北方湿润,唯一的缺点也许就是冬季没有暖气。不过这对于张雅琴来说,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她先是在运州新城区租了房子,她嫌老城区过于喧闹,在新城区考察了三个月后,这里也确实幽静安宁、人少一些,也是机缘巧合下,很快就入手了一套二手房,家具齐全,她只需要再购入一些家用电器。
张雅琴全新的人生就这样如火如荼地过了两个年头,只是也会感到孤独与寂寥。
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晚饭后出门遛弯,经过一座桥,她竟发现拱桥下的平台上躺着一个被芭蕉叶子裹住的男婴,还不足一岁。看着像是被人遗弃。
这是因为老鼋生前经常在芭蕉树躲避天敌和寻找食物,便选择了最有安全感地芭蕉叶裹住了城隍神为它化形的婴儿肉身。
做过母亲的张雅琴自然是不忍心看见孩子晚上自己在桥下过夜,便想着先带回家,隔天再送去警察局。
谁知她刚靠近男婴,那孩子就对着她咯咯咯地笑了,将婴儿抱起,他的藕节似的小胳膊便从芭蕉叶子中伸了出来,白嫩的小手在她的面前挥舞着,她抽出一只手想把孩子的手放回去,小手就这样握住了她的食指,极少感受到母子温情的张雅琴,心一下子就软了。
回到家中,看着这个男婴,张雅琴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那个会拿刀威胁她的儿子,也曾这么娇小可爱。张雅琴哭了。怀中的男婴竟然伸出手来将张雅琴脸颊的泪水擦干。
张雅琴哭得更大声了。
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决定抚养这个婴儿。人近四十,她一直遵循着世间的常规的正常人生进程生活着,可这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快乐与好处,反而留下了一身的伤疤,如今她也算是孑然一身,她打算随心所欲地活,她抚养着这个婴儿,婴儿也陪伴着她,她不求这个孩子什么,就当是行善积德吧。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自从抚养了这个婴儿,并没有一开始设想的不省心,这个婴儿有着超乎着年龄的成熟与懂事,从小就不爱吵闹,也不会半夜啼哭不止,是非常爱笑的一个孩子,经常给她带去欢乐。
因为养着孩子的关系,结交到了几个孩子年龄相仿的宝妈,虽然年纪都小于张雅琴,但因孩子有了许多的共同话题,让婚后早已与朋友断了联系的她感受到了久违地友情的快乐。
这个婴儿的出现,让她的生活一日日好了起来,她不再为自己感到悲凉与孤独,她感受到了心灵的富足。
她给男婴取名张蕉童,一个裹着芭蕉叶子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童话。
许是快乐的时光总是一闪而过,蕉童一眨眼就到了六七岁,他自己摸索着很快就自学了写字,平日里能说会道,张雅琴从未为他的学习操心过,她成为了宝妈群中最令人羡慕的一位。
张雅琴有时也会想,当初遗弃他的父母若是知道这个孩子这么聪明懂事,一定会很后悔吧,明明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却毫不珍惜地将他抛弃了,她认为他们许是有许多的苦衷。
蕉童到了十二岁,不论是什么没见过的经书史籍,这孩子都不觉得晦涩难懂,人们都称这孩子是神童。张雅琴也觉得蹊跷,莫非这孩子真是神童?
有一次他在屋里独自读书,张雅琴偷偷将门打开一个缝隙,在外偷看。只见有一对身着奇装异服的怪异男女,一个牛头、一个马头,正拿着公文卷宗交递给自己的儿子,儿子就挥动大笔在公文上写上几行字,然后交给他们拿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屋内两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张雅琴非常震惊。一夜辗转难眠、匪夷所思。
第二天,二人坐在一起吃饭,张雅琴就委婉地问道“蕉童啊,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蕉童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已经败露,便试探问道:“妈妈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张雅琴也就与他摊牌了,将前一天晚上偷看到的画面如数告诉了蕉童。
蕉童见已经瞒不住,便将事实如数相告,“我是在处理城隍府的公事,您所见到那两位是拘魂使牛头马面。此生,我是为报恩而来。”
自此,张雅琴才知道了儿子的真相。
蕉童说,城隍神虽可以为它破例,但要求他定期向城隍神汇报在人间的情况,以确保一切无误。也就是这样,张雅琴才在误打误撞下见到了前来跟进近况的拘魂使。
张雅琴根本不相信,但是同时,她知道蕉童不会骗她,这是多年的相处她早已根植于血液的信任。张雅琴哭了,作为母亲,她又怎会感知不到蕉童的不同,过于聪慧、过于机敏、过于懂事,有着远超于年龄的成熟稳重。
接下来的六年,张雅琴和蕉童都倒数着在过。
蕉童不想再念书了,张雅琴便带着他四处游山玩水,去到了所有她想去而没去过的地方,也去到了所有蕉童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曾幻想去到的地点,当鼋时习惯了缓慢,张雅琴特地给蕉童买了跑车,让他在没人的地方感受风驰电掣,大限未到,蕉童不会出事。
她带着蕉童去了迪士尼,去了环球影城,去了无数个城市的野生动物园,蕉童每次见到蛇都十分害怕,每次的蟒蛇馆,他从来不去。还带着他出国玩了两年,张雅琴以前总觉得出国玩又贵又没必要,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无论是蕉童还是张雅琴,都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光里,留下了最美好的回忆。报恩也好,怀念也好,此生,只求不再遗憾。
六年的时间,就像被按了加速键。
终于到了那一天,拘魂使早已等在了楼下
“妈妈,凤娟,我走了。”
张雅琴强忍着不想再哭,却根本忍不住,二人做了最后的拥抱。张雅琴不忍亲眼看到他被拘魂使带走,只送他到了家门口。
张雅琴的伤痛被逐一治愈了,过往从未被遗忘,但已被美好的回忆一层层慢慢地盖住,她人生的痛与恨,终于,尽数消散。
听完蕉童,也就是老鼋的故事,白泽虔诚地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理解了允礼的初衷。
夭冬阳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哪怕有的相遇注定是分别,也值得前往。
原来离别留下的也不都是悲伤,还有无奈。
无法拥有的人要好好道别,要快乐地说再见,天大地大,今生来世,念念不忘,终会重逢。
大千婆娑世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她相信张雅琴会带着和蕉童一起塑就的那个她,好好的活下去。
夭冬阳想喜了。那个从黑曜石缝中化出的小精灵,那个曾陪伴在她身边可爱的、简单的、傻乎乎的小黑妖。
她也会带着喜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连着他的份一起共同地走下去,就像无数个曾经一样。
我的未来,我替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