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暮,绮霞满夕阳,入目一片流耀浮金。
六界当中,属我丹穴山的晚霞最美,如果不是有那司命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真想一飞冲天,扯几片回来织衣裳。
“盖因琼光上神梵行日久,生死已尽,岁深不入轮回,恐上神他大劫将至,故需下凡几日,经生老病死,觉悟世间无常……”
织个什么花样好呢?“应天星”花哨,“簪月”俗气,“丹翡”红缎?朱艳艳略显浮夸。
“不周山地处特殊,于六界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宜作为承天劫之地,是以琼光上神对下凡一事此并无异议……”
我新近才出关,不知近来流行什么,要不回头问问织女?
“天时定在明日……”
我自窗边扭头,“灵华君。”
司命戛然一顿,拱手道:“小神在。”
“琼光要下凡渡劫,去他的就是了,你往我羽族跑一趟,特此告知,是为何意?”
灵华看出我脸上的不耐烦,微窘道:
“小神奉天后娘娘之命而来,天后娘娘念及您与琼光上神是夫妻,想着无论如何,理当告诉您一声。”
原来如此,我这外甥女倒是有心。
我点点头,“辛苦灵华君,事情我已知晓,灵华君请回罢。”
灵华欲言又止。
我:“怎么,灵华君还想让本神留饭不成?”
“不敢,”灵华从袖中抽出一卷轴,上标“司命天书”,“此为琼光上神在凡间的命格,天后娘娘请您务必过目。”
我没动。
窗外灿霞转瞬即逝,明日未尝不会再有,只是我此时此刻的刹那心动却难以再生。
错过就是错过。
我道:“不必了,琼光好好在不周山我尚且不甚关心,更何况他去做一世凡人,区区百年光阴,能有什么稀奇。”
“是。”灵华叹息,大概是惦记回去不好向天后交差,固执将司命天书搁在我手边小几,后退一步,未及拱手,先踩上一锭金子。
“……”他小心捡起,放在一旁,恭敬告辞。
我继续看风景,最后一丝天光熄灭,我屋内所镶嵌明珠接连亮起,映着地上、桌上、椅上、床上各色宝石金银摆设,团团璀璨。
我就这么骄奢地随意躺倒,顺手抄来一只玉瓜,闭目把玩,那玉瓜羊脂白玉所雕,柔滑细腻,触手生温。
猝不及防,玉瓜被一只柔荑接了去,我睁眼,柔媚少年纤细颀长,银发扎眼,正笑吟吟看着我,“殷姒,不是我说你,你这屋委实太乱了。”
我丹穴山与妖界比邻,自从去岁妖界归降天界,妖王带着他最小的儿子鹿见来拜谒过我一回,鹿见这少年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轰都轰不走。
其实妖王打得什么主意,我再清楚不过,因此对这美少年实在没什么好感。
一次两次还碍于两族颜面,与他虚与委蛇,后来我充分了解,鹿见就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长相温婉,实则性子阴鸷。
我也就对他不客气了。
我劈手将玉瓜夺回,起身朝外一望,果然,守门的结界忘记开了。
我恼火道:“不请自来,找打么?”
“别对我那么大敌意,”鹿见眸子烁光点点,“人家知道你爱收藏亮晶晶的东西,特找一物来送你,你瞧瞧,可喜欢?”
他说着,藏在身后的手伸到我面前,掌心躺着一只锦盒,“殷姒,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抓起锦盒扔出窗外。
“……”他委屈,“你都不打开看看是什么,万一你喜欢呢?”
我木然道:“只要是你爪子沾过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他怅然,“唉,说到底,你还是嫌弃我是个妖族。”
算他说到了点上。
我乃上古元凤后裔,天地间唯一的火凤凰,生来有神光加持,展翼御八荒,一鸣彻九州。
莫说现任天帝小儿都是我外甥女婿,要跟着我们家小凤儿唤我一声姨母,连小天帝他老子我都未必肯垂青,为何我要将一只目的不纯的妖放在眼里?
我道:“对啊,瞧不起你。”
岂料鹿见笑了,“殷姒,我爱的就是你这副盛气凌人、眼高于顶的样子。”
我:“……”
贱不贱呐。
“本神的名字也是你能称道的?”我翻个白眼,“天色不早,少君若无他事,就请滚罢,以后我这地盘,你尽量少来,最好不来。”
他挨上来,“我……”
我将他也从窗户扔了出去。
一日之内遇上两个烦人种,八成是要水逆,明日该找那三十三天无垢镜的素宸算一卦。
我正盘算,窗外一阵风,将灵华先前放下的卷轴吹到了我手边。
我怔了怔,拾起卷轴,往遍地珠宝堆里一扔。
眼不见心不烦,蒙头睡觉要紧。
次日天未亮,我被我的侍女小丁摇醒“主上,我昨日回家探亲听说了个大八卦,琼光上神要下凡渡劫了你知道吗?”
我点头。
小丁:“主上你怎能如此平静?”
我:“那不然呢?”
小丁:“各方仙神皆往不周山为琼光上神送行,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睡觉?”
我:“那不然呢?”
小丁:“我可还听说,好多仙女神女包括部分仙君,他们私下贿赂司命神君,虽然人之大命格由天定,更改不了,但做个小弊还是能够的。”
“他们要司命神君在琼光上神的命格中加塞,平日在天上不敢与上神亲近,在凡间也要与上神结一段情缘,这你能忍?”
我:“那不然呢?”
小丁:“主上,你一只翱翔的凤,睡一觉成了个复读鸡,合适吗?”
我:“……”
小丁:“你崛起!你奋斗啊主上,你和琼光上神虽然分着居,但还没离呢。”
“你这就化个最野的妆,去不周山宣誓主权,让那些妖蜂艳蝶离琼光上神远一点。”
我:“说完了吗?”
小丁:“毕竟你那么喜欢琼光上神!”
小丁一屁股拍在我塌边,“说完了,你要睡就接着睡吧。”
我翻个身,背对她,捂住耳朵。
小丁:“多少爱情,就是在摆烂中失去的。”
小丁:“从前有个富婆,有钱有颜,就是没有爱情,空守着一屋子珠宝无人看她显摆,悲哀呀悲哀。”
小丁:“从前还有个富婆,暗恋她夫君多年,夫君临了也不知道,失去以后她会不会追悔莫及?让我们关注神界大型情感类节目——《走近磕学》,每周六晚十八点准时播出,敬请期待。”
小丁:“从前……”
“够了,”我愤而坐起,“谁说我暗恋琼光?你看他配吗?”
“我觉得挺配,”小丁道,“你二人都属于金玉相貌,炮仗脾气,一个是性坚质硬的雪神,一个是说一不二的凤凰,一个是水系,一个是火系,一个是阆苑仙芭,一是个……哎呀,串台了。”
“反正意思是那么个意思,冰火两重天,真真天造地设,非常适合在一起,求你们切莫分开,再去祸祸别人,主上……”
我烦不胜烦,把她嘴给捏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个鹦鹉在身边当亲信。
我道:“听你话里话外对琼光欣赏得很,本神成人之美,不如将你送去不周山给他当手下。”
小丁打个颤栗,神情急惶,道:“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翻译:旁人再好我也不跟,我愿意守着主上您,在咱们羽族暖和一辈子)
我道:“你早这么懂事,就不用受禁言之苦了。”
方说完,叩门声不疾不徐响起,来者话音如戛玉敲冰。
“可以进来么?”
小丁眼睛亮了,不等我拒绝,她已应门,“叽叽叽叽叽。”
(翻译:上神快请进)
门开,琼光傲然颀立,雪衣墨发,冰霜威容。
因听不懂鸟语,他面对小丁的热情,罕见地面露凝重的惋惜,“嗓子有缺陷不是你的错,不说话也能做只好鸟。”
“……”小丁自闭了。
我仍歪栽榻上,漫不经心道:“雪神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琼光入内,带进寒气习习,混着冰雪的清冽气息。
自大婚当日决裂,我与他不见五百年,这期间我借着闭关养伤,躲避不见他,不想他今日临行,还来道别。
我:“请坐。”
屋内琳琅堆积,勉强下脚。
他问:“我坐哪里?”
我起身,让了半张榻出来。
他看着榻上四五挂珍珠,一只犀角,数颗散落的红玛瑙,“你每日就睡在这些上头?”
我:“有什么问题?”
他蹙了蹙眉,没言语,拾开珍珠,勉强就坐。
我就知道他看不惯。早年间,我不过有点收藏珍宝的小爱好,他却背着我跟药圣打听如何根治囤积癖。
我道:“不知雪神此来,有何贵干?”
他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多谢雪神挂怀,已大好了。”
他看着我,“定要同我这般客套?”
我道:“雪神说的哪里话,外来者便是客,我丹穴山虽是个乡野地方,也懂那么几分待人接物的礼貌。”
“夫妻一场,原来我在你眼中,仍算是外人。”
我微微冷笑,不言语。
他亦没了下文,着手收捡红玛瑙,透白指尖稍稍一触,玛瑙便染了一层薄霜。
我也不催促,觑眼看着他捡,目光由他的手滑到他露出袖口的一截手腕,那里系着红绳,绳上流光溢彩,有颗水滴状的小小饰物,是我的眼泪。
凤凰全身是宝,尤其是我的眼泪,因为我从小到大哭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贵。
我一般擅长使别人哭。
除此之外,我这人还有个狭隘的毛病,每每将憎恶的人往死里欺负,喜欢的人往死里送礼物。
这颗眼泪是我和琼光第一次那啥的时候,我亲手系到他腕子上去的。
他不要不行。
我压着他,按着他的胸膛,一边撩拨他,一边不容拒绝地将眼泪送给他,说那是他卖身的报酬。
那会儿年轻,行事实在没有章法与节制,只顾任性妄为,琼光越是神圣不可侵犯,我越想将他融化,使出浑身解数与他痴缠。
往事不堪回首,具体过程我忘了,只记得些浮光掠影,灯晃纱帐,金佩玉响,半褪的衣衫,润湿的眼尾,汗浸浸的云鬓……
琼光现了雪神本相,一头白发游丝沁凉,蜿蜒至床下,若银河泻影。
到最后屋内潮热难耐,屋外飞雪连天,天亮以后我俩醒来,雪埋了半个屋子。
我光知道我们羽族那啥上头爱拔毛,那天才知道他们自然现象这一挂情至深处控制不住天气。
后来“殷姒尊主是个白毛控”的事不知被哪个缺德玩意儿传了出去,才给了鹿见那孩子动辄来我跟前讨嫌的自信。
我正在回忆里神游,忽听琼光道:“司命送来的命格天书,你可有阅览?”
我猛地回神,脸颊红热未褪,仓促点头。
琼光将归纳好的玛瑙整齐搁在一旁,郑重道:“你若有异议,我就不去凡界了。”
语气当中,好像盼着我阻止他下凡似的。
一来这是小天帝的旨意,薄面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给则给;二来关乎苍生安危,不周山确系不是承受天劫的好地方;三来又不是我要渡劫,我没有站出来阻止的道理。
我痛快道:“没有异议。”
我说完这一句,他骤然抬头,凝眸看我,墨中带蓝的眸子有无尽失望。
倒叫我心生忐忑。
“好。”他丢在这一句,拂袖站起,原地消失。
只留一点余寒。
须臾,这点余寒也散了。
我跳下榻,扎进珠宝堆。
禁言的时效过了,小丁进来道:“主上,你刨什么呢?”
“琼光的凡人剧本!”
在我的认知里,上神下凡避劫,无非要历经生老病死,没什么新鲜,而今司命和琼光特地来这一趟,反而把我的好奇心勾起来了。
我把卷轴拎出来、展开、看。
“……”
我忽略了,凡人的一生短暂,头等大事是繁衍后代。
而繁衍后代的首要条件,是娶妻……
也就是说,我殷姒的夫君,要去娶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生孩子。
小丁见我脸色不好,道:“主上咱没必要,上神他入了轮回以后,记忆全无,肉体凡胎,即便……”
我听不得这两个字,“肉体凡胎他也是肉体!”
小丁:“是谁整天嚷嚷着要跟琼光上神和离?”
“那是两回事,”我站起来道,“这个男人我可以不要,旁人想碰就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