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云飞鸟
是夜。
暮色四合,沉寂如水,一轮皎月隐于渺渺灰蒙的层云之后,透过罅隙仅可见熹微月色。
自再遇沈无垠后,何悯每每炼气运功都觉灵力阻塞,仿若那时受到他压制一般的无力。
她鲜见地有些浮躁,索性提起灵胥到屋外练剑。
何悯练的是云归剑法,为青合宗曾经的一位的剑尊大能所遗留,她入宗之时定虚丢给她的便是这本剑谱,她只记得他那时手捧着有些泛黄的书扉,眸光直直落在书着的那“云归剑法”四个大字,神情落寞地扯了扯唇角,转瞬却立刻归于一如往昔的冷脸,毫不留恋地将这本剑法丢进她怀中,好似方才的动容只是何悯一时之间的错觉。
自那时起,何悯便不断钻研这本剑谱,虽未能如那位大能屹于云巅,可也算是新秀中的佼佼。
只可惜三百年前那场恶战,她伤了经脉,修为大不及从前,也因此百年难得突破。
何悯素来不是伤春悲秋之辈,只见她握着青胥凝神聚气,一扫眸内怅惘,手腕一旋便送出一道凌厉剑气直至云霄,如飞虹般斩断纷扬飞絮,惊开松枝间的残雪,也驱散晦暗云雾,于皎然月色之下,似霰似霜。
一剑霜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惊觉在一招一式之间,自己的修为竟提升了个小境界。
何悯眸中不觉染上喜色,她已然停滞了许久,久到她已快沉不下心来。
将灵胥收入剑鞘,她只觉周身灵气振漾,立刻盘腿在院中坐下阖目调息。
可渐渐,识海里竟被一段画面入侵,混混沌沌间她只辩得是一女一男立于漫天飞雪之中,银光不断在二人之间来回交织,说是交锋切磋,更像是一同练剑。
二人皆是背对着她,剑法利落身形轻飘,衣袂翩扬间,她见着那男子回头朝她诡然一笑,赫然是沈无垠的脸。
那他身旁的女子…
何悯定神,却发觉她手中使的剑正是灵胥,只是缺了那束玉络,而那一招一式赫然是云归剑法的第三式!
转瞬间识海开始震荡,那二人身影也随之如烟尘般开散,而后坠入一片幽深无际的晦暗。何悯只觉头疼欲裂,指尖狠狠掐进掌肉之中才得以换来些许勉强的清明。
何悯强行挣脱识海里那股无形力量的束缚,挣扎着陡然睁开眼,面前依旧是自己的院落,月色溶溶,映着一旁灵胥漾着幽幽的光亮来。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颗心却是砰砰跳动不止,如擂鼓般难以平复。
她眼前犹然还是方才识海里的画面,既陌生,又觉诡异的熟悉,若此景确为真,想来她先前与沈无垠的关系应是匪浅。
师尊剥去的记忆,便是这一段过往吗?
何悯不明,她忆起刚苏醒之际,是在灵池,一睁眼入目的便是秦时徵焦急的眼和师尊释然的眸光,如簌簌落雪轻轻飞到她肩头,惶惑之余,未曾觉察出有何不对劲之处。而后秦时徵便日日陪在她身侧,更是对寻阑山一役绝口不提。可她知自己经此一役成为万人景仰的剑修,也知自己因此而沉寂百年,却不知那众人口中已然死去的沈无垠化为妖魔,更不知她二人曾经种种。
迷惘与纠结在心头交织,而后满溢。
她想起屋内似乎还有些陈旧的书信,头脑一热便起身匆匆回到屋中翻找起来,不消一会便在一排排经文之中找到一个不起眼的银质匣子。
她之前从未留意过,那匣子虽有些陈旧,可上头雕着的花纹精细,她细细辨认,正是流云纹与飞鸟图。她顾不得思索这两种纹路的意蕴,连忙向匣子上挂着的小银锁注入灵力,轻而易举地便打开它的上盖。
入目的便是一只莹白玉质跳脱,通体冷冽似琼瑰,流光宛转,云纹若隐若现。
那跳脱之下压着一沓厚厚的书信,隐隐有陈年墨迹透过纸背,她欲伸手触碰,可又陡生莫名胆怯。
若她真与沈无垠有旧情,那当日的一剑…
何悯紧抿下唇,眸光滞然停于其上。
良久,才缓缓抬手拿出那叠书信。
沈无垠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他与何悯第一次同度的上元灯节。
那时他与何悯还不大对付,恃才傲物的少年嫌她寡言无趣,勤勤勉勉的少女看不惯他骄纵自大,可奈何师尊非要将他们凑在一块出任务,于是相看两厌,途中皆是沉默不语。
二人斩杀城中作乱的精怪后,恰逢灯会,缛彩分地,繁光缀天,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流彩的光映在他们故意板起的稍显稚嫩的脸上,皆从对方眸里探得一丝向往来。可谁都不愿先开口,仿佛自己就会因此成为幼稚的那一方。
最后还是何悯先走到一处花灯摊子前挑选,沈无垠凝着她单薄的背影,眸内被葳蕤灯火染上些许暖意,他哼了一声,嘟囔了句“小孩心性”,也走上前去靠在她身侧,甚至还挑了个小雀模样的花灯。
倒不知是谁更小孩心性了。
沈无垠虽在修道这方面天资卓越,可猜谜却不大行。而素来缄言少语的何悯却是心思灵巧,连连猜出十多个灯谜来,理所当然地赢下那盏最耀眼的玄鸟琉璃灯。
“喏,给你。”
沈无垠正挫败地在一旁抱着臂生闷气,措不及防地怀里便被塞进了那盏他心心念念的灯王。诧异怔然的眸光掷向唇畔噙着淡淡温笑的少女,她的脸映照着绚丽如云霞的绮光,他陡然发觉,她生了一对极美的眸。
那对如琉璃净彻的眸,映着他年少时青涩桀骜的面容,可渐渐的,四周迷雾渐生,隔绝开嘈杂喧闹的人群,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困缚其中,他心头一跳,求助似地望向何悯,可却换来对方漠然的一眼。
沈无垠猛然从梦境中抽离,锐利的眸有片刻的茫然怔忡。随即从枕下摸出一枚玉质跳脱,与何悯屋中的,正是一对。
他眉心抽动,似笑似哭地将它扣在苍白细瘦的手腕上,冷玉寒凉,贴在皮肉上只觉寒意刺骨。可他并不在意,细细摩挲着上头雕刻的玄鸟纹,嘴角牵动,眼底尽是自嘲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