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啊!孤,监国?
“郕王。”
孙太后想狠狠训斥这个莽夫一番,但话刚出口,声已哽咽。
纵观朝堂,唯有郕王与哀家心系圣上安危。
其余六部九卿口口声声忧君安危,却在刚才朝议上绝口不提如何迎回圣驾的方案,反而进言说什么要为了江山社稷,安稳民心,请一位宗室亲王行监国之权。
一说郕王本就是受天子之令留守顺天府,合该监国。
一说襄王素有贤名,此前已有两次监国经验,应速去襄阳请襄王回顺天府主持大局。
哀家看你们,忧国、忧民、忧社稷,唯独不忧君。图名、图利、图太平,唯独不图忠君。
唯独郕王,虽为庶子,哀家亦未曾养育,然对我皇儿忠心耿耿,不惜一死,以报君恩。
一时间,孙太后感慨万千,终究是外臣不如宗亲,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朱祁钰也顺眼了起来。
令大太监兴安将朱祁钰扶回座位。
而后缓缓说道:“诸位公卿大臣,郕王方才言语冒失,举止失端。哀家替他向你们赔个不是。”
底下大臣连呼“不敢”,跪了一地。
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隔着轻纱看到他们跪地的动作,面露嗤笑,眸透不屑。
不敢?还有你们文臣不敢做的事?都欺天啦!
孙太后都懒得跟他们这群不知君恩的狗奴才端面上和气,开门见山道:“刚才诸位大人说的监国一事。哀家做了一番深思。大冢宰。”
吏部尚书、天官之首王直出列躬身:“臣在。”
“你刚才进言欲请襄王入京监国,哀家认为不妥。此去襄阳,何止千里,一来一回,至少一月有余。哀家与文武百官等得起。关外数十万虏贼等得起否?顺天府百万百姓等得起否?大明江山社稷等得起否?”
身着红袍锦鸡补服王直微微一愣。
圣母太后,您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您刚开口迎回圣驾,闭口天子安危,百般不愿设监国一职,何时说起百姓、江山、社稷?
但太后肯定是没有错的,错的肯定是我们这群做臣子的。
当下身子一躬,言语惶恐道;“臣有罪,竟出此谬论,请太后责罚。”
现在知道有罪了?这江山社稷四个字还真的好用。
珠帘之后的孙太后心中微微一哼,眉梢微微一翘。
“大冢宰全念社稷安危,一时失言少察,事出有因,何来过错。”
“太后仁心,臣愧赧。”
依汝堪比顺天府城墙的脸皮,还会愧赧?逗乐哀家?
孙太后不再看王直,侧身看向了郕王朱祁钰。
轻轻唤了声。
“郕王。”
“臣在。”
孙太后目光直锁躬身听令的郕王朱祁钰,虽然隔着轻纱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神情,但刚才一番赤子诚心已然将她打动。
而且自七月十六圣上出征,这一个月,朱祁钰半行监国之权,其优柔寡断、怯懦无谋的本性一览无遗。
大明不需要贤王,天子不需要贤王,哀家更不需要贤王。
愚忠,愚孝,愚悌,哀家要的就是你一个愚字。
孙太后目光一凛,心中已有决断,神色庄严道:“天子北狩,虏贼叩关。实乃大明社稷百年之难,此诚风雨飘摇之际,危如累卵之秋。望郕王以祖宗社稷为念,行监国一权,总摄朝政,监理百官。结臣民上下一心,御虏贼千里之外,迎圣驾安然归京。”
此言一出,群臣噤声。太后,郕王没来之前,您可是痛斥监国一职,视之为洪水猛兽。怎滴郕王一来,你不单应允了,还主动让郕王监国。
翻脸之快,举世罕见。难不成你还真信郕王领1000骑迎圣驾还京?
众大臣心中一阵腹诽,独独躬身行礼的郕王朱祁钰,一脸茫然无措,眼神尽显纯真,讶声道:“啊!孤,监国?”
孙太后都不用掀起幕帘,便能想到朱祁钰脸上那出死德行。
懦,无威。弱,可欺。比你那皇兄更为不如。
先帝何等英武盖世,怎么就生出你们两个废物。
孙太后胸口一阵起伏,长吐一口浊气后,才稍稍压住怒火,厉声道:“郕王莫作妇人姿态。”
朱祁钰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心中则是掐指算着日子。原本,孙太后令郕王监国应该是八月十八日早朝那会,如今却是比原先快了整整一天两夜。
想来是直接跳过了孙太后和朝臣争论究竟该不该请亲王监国,以及襄王监国还是郕王监国这部分。
而按史书记载,自己初登大宝是在九月初六,土木堡之变发生二十天后。
这期间的不可控因素太多了,哪怕自己按照史书记载,与当时的郕王一言一行如出一辙,但鬼知道会另起什么风波。
尽信史,不如无史。
说一千道一万,堡宗被俘后,朝堂就两股势力。一是文臣,二是孙太后。
文臣中,先帝托孤五朝老臣的礼部尚书胡濙和百官之首大冢宰吏部尚书王直都已经年过古稀,只求一个安稳落地,所以把于谦给推了出来代表文官集团。而于谦这人爱国却不忠君,信奉社稷为重、君为轻。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百姓,必然会推自己继承大统。
至于孙太后……
两人互为猎人与猎物,都在想方设法降服对方。
一国太后,母仪天下又如何?
难道她不是女的?
而哄女人,朱祁钰自问有他的一套手段。
如人抚犬。
拂顺了,千依百顺,亲昵不堪。
拂毛了,女人可是最情绪化的动物,智商会瞬间下线,明知两败俱伤,也要逮你一口不撒嘴。
至于如何将孙太后的毛拂顺,从三个人下手即可。
一个是她亲儿子堡宗朱祁镇的安危,一个是她亲孙子朱见深的安危,最后便是她自己的安危。
他一个孝悌之心可昭日月的懦弱亲王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定了监国人选后,此时已至寅时四刻,再有半个时辰便是早朝时间,届时文武百官将齐聚文华殿共议朝政。
孙太后倦声道:“诸位大人,今日早朝暂缓,明日朝会再下圣意举郕王监国。诸位回去后,与百官知会一声,免得庭上失态……”
说到此,孙太后幽幽看了郕王一眼。就你最是粗鄙。
珠帘后,妇人一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却见一人,踏出半步,朗声道:“启禀太后,臣有事启奏。”
高坐钓鱼台的悠闲王爷,连瞅都懒得瞅一眼,不出意外于侍郎。
“禀。”
于谦正色道:“子时时分,除一份军报外。臣还收到千户梁贵快马加鞭送来的一份圣上口喻。天子确已北狩,虏贼索金二千,银贰万,珍珠八托,九龙蟒缎九匹犒军。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应允。虏贼,饕餮也,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以金银钱帛救人,无异于抱薪救火。”
于谦身后,亦有一名绯红常服孔雀纹的官员站出身,道:“启禀太后,臣内阁学士陈循附于侍郎议。”
好哇!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一个于谦,一个陈循。
朕要在功劳簿上记你们头笔。
然而此时此刻,朱祁钰的身份还是一位孝子贤弟,都不牢太后发难,当场暴跳起身,怒声喝骂。
“于谦,陈循,尔等当真狼心狗肺之徒?天子北……”
“郕王。”一道疾声喝止了怒火滔天的朱祁钰。
珠帘之后,悠悠出声。
“钱帛一事,哀家自有商定,不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随即,手臂一挥,语气疲惫道:“哀家倦了,诸位大人暂且退下吧。其余诸事,待朝堂之上再行商议。”
伴随着诸臣的告退声,孙太后独独朝朱祁钰唤了声。
“郕王,你暂留片刻。”
宫女卷帘,轻纱除影,太后真容水落、石出。
史载:宣宗孝恭皇后孙氏,邹平人,幼有美色。
史官评:孙贵妃体态妖娆,性情狡黠,少成若天性,百般取悦上意。
“太后,孤要替皇兄夷了于谦、陈循三族。以立天威。”朱祁钰犹自不解气道。
孙太后一个狠戾眼神挥退了左右亲信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秉笔太监兴安,以及一众宫女。
本仁殿中独留二人。
痛骂出声:“莽夫无谋。土木堡一战,兵部尚书邝堃、户部尚书王佐皆以身殉国。于、陈二人便是未来的两部尚书。你乃大明监国亲王,竟出此狂悖之言,夷两部尚书的三族?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我皇家颜面何存?”
皇家颜面在堡宗那,他护的最好。
朱祁钰犹自不服气,梗着脑袋回道:“那我便辞了这监国之职,削了这亲王身份。手提三尺青锋,亲自去于谦陈循处替皇兄讨个道理。也让这俩无君无父的虎豹豺狼之徒知晓什么叫作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你……”孙太后被朱祁钰气了个半死,秀手高扬,就要给他一巴掌。
你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发此禽兽言语。
偏偏就是这禽兽话语,最契合哀家内心。
孙太后鼻息一哼,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凶凶剐了一眼,念你一片愚悌,便饶你一次。
“誒……”长叹一声,端正身姿,缓缓开口道:“郕王,你终究还是不懂。为君者,在权衡,在均势。文臣、武将、勋贵、阉宦,四方角力,明争暗斗,独君皇坐山观虎,笼外笑犬。此为帝王心术,懂否?”
孙太后微一抬眸,正对上朱祁钰那清澈到不留一丝智慧的目光,不免心中自嘲一笑。
终究是自己多虑了,就这废柴王爷,哪懂什么帝王心术啊!
教都教不明白的一个憨货。
换了个语气,如唠家常一般,问道:“郕王,你觉得陛下长子见深如何?”
成化犁廷,是朱家的种。
但此刻朱祁钰也不能把二十年后的事告诉孙太后,沉吟片刻,答道:“皇侄见深,天资淬美,美……美若……”
孙太后叹息一摇头,一拂袖,打断了朱祁钰言语,文不成武不就的废材,连两句好听话都说不完整,再叫你捧下去,止不定还要出什么狂浪言语。
“哀家欲立见深为太子,殿下你意如何?”
“谨遵太后懿……”朱祁钰躬身便要听旨,话说一半,面色一顿,道:“太后,敢问皇兄可有旨意?若是无皇兄旨意,臣……”
孙太后对于朱祁钰的反应,欣慰但略有一丝不满。
欣慰的是他对自己的旨意几乎到了盲从的地步,不满的是在朱祁钰心里,他的皇兄还是凌驾于自己这个太后之上。
即便是理所应当,但孙太后心中依旧不快。
权欲熏心,不过如是。
孙太后今日独留朱祁钰,不过是要他一个态度,至于他的答案,其实不算重要。
拿到了自己需要的态度,孙太后也没有再多留朱祁钰,当即便打发他走了。
“臣,告退。”
朱祁钰行了一礼,缓缓告退。
待出了本仁殿,关上房门,朱祁钰才长舒了一口浊气。
这妖后,还真怪难伺候哩!
句句都是试探,步步都是陷阱。依前世景泰帝的权谋,确实玩弄不过。
但既然天开一线生机,安能重蹈覆辙?
且不论说为大明绵延国祚多少载,朕只着眼在位一朝。
许我一甲子,朕将亲率大明铁骑开万世不朽之功。
至于明、贤、暴、戾,且由后世评断,与朕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