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登门求死的胡濙
朱祁钰看着盈筐满箱的账目,沉默无言。
恍惚间,耳畔响起一阵猖狂大笑,出声之人姓刁名光斗。
官场官场,官官相护之场。
账上有名者,岂止那些吸民血食民肉的县官,六部六科五寺三司,更是重灾区,无一幸免,无一疏漏。号称大明风骨,直言谏事的都察院,左右两位御史大人,陈镒王文亦在册上。
煌煌大明,六部九卿,国之栋梁,一尘不染者,竟唯于谦与王直二人。
马顺,何其冤也!
你们这群清流文官给振爹送钱,顺不过是替振爹锄奸罢了。
大家都是一丘之貉,趋炎附势的鼠辈。怎就只顺是阉党,尔等皆是忠君报国的忠臣?
朱祁钰只翻看了一本账簿,便没了兴趣。
早有预料,又哪里来的失望。
古往今来,太阳底下没新鲜事。
就在朱祁钰目露不屑,合上木箱之时,府中太监王瑾又来禀报:“启禀殿下,礼部尚书胡濙胡大人于府外求见。”
胡濙?这么晚了,他登门作甚?
朱祁钰看了眼正在装库的金银,凝眉一锁,礼部的手未免也伸的太长了。
“宣。”
……
厅堂之上,朱祁钰正坐中央。
胡濙身着便服登门,身后跟着两名仆从抬着一口木箱,在王瑾的带领下来到朱祁钰身前,正要行叩拜之礼,却被朱祁钰拦下。
和风谦逊道:“老大人何至如此?”
往日都会顺着朱祁钰这一搀起身的胡濙,今夜却是执拗跪下,恭恭敬敬行完三拜一叩之礼。
令朱祁钰一时都摸不清这当世仅存的先帝托孤重臣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胡濙行完礼后,依旧不肯起身,而是叩首纳言道:“启禀殿下,臣有罪。”
一句话说的朱祁钰眉梢一跳,心头一惊。
胡濙你是年老失心吗?五朝元老,国之重臣请罪,是反向指责朝纲不振吗?
朱祁钰勉力一笑,起身将胡濙扶了起来,和颜悦色道:“胡老,孤知这几日朝事繁多,噩闻不断,累你劳心。若是累了,不如歇息几日,养养身子。”
胡濙虽起身,但已老泪纵横,转身启开了木箱,只见一阵金光银色。
朱祁钰大步上前,按下了胡濙开箱的动作,凌厉目光喝退众人:“退下。”
王瑾赶紧带着胡濙的两位仆从退了下去。
驱退下人后,朱祁钰才顺着胡濙的动作,打开了木箱,里面装满金银宝锭。
原本和颜悦色立马转换上一副淡漠表情,出声问道:“胡尚书,汝欲何为?是要拿这些金银贿赂孤吗?”
胡濙颤巍巍就要跪将下来,却被朱祁钰一把抬住,冷喝道:“与孤站着说话。”
老态尽显的胡濙绷直身子,躬身告罪道:“启禀殿下,此乃王振赠予罪臣的金银。银一万,金两千,臣锁于家中,不敢用一丝一毫。今日特来向殿下告罪。”
早不来,晚不来,孤拿到账簿的时候,你就来请罪了。
胡尚书对时间的把握真是分毫不差。
朱祁钰脸上笑意愈冷,“胡先生。既受之,为何锁之?”
“臣知晓王振倒行逆施,祸国殃民,必遭杀身之祸。故将贿金束之高阁,只待今日。”
啪啪啪!朱祁钰为胡濙的“高风亮节”鼓掌而贺,语出讥讽道:“胡大人不愧是五朝老臣,深知为官之道。左右逢迎,永立不败之地。今日呈于孤,是清楚孤不敢杀你?”
“非也!”胡濙再次下跪叩头道:“还请殿下借罪臣之头颅震慑百官。令天下知晓,趋炎附势,结交权宦者,如老朽五朝之臣,亦不姑息。”
朱祁钰目光一凛,神色凝重,令人看不清他此刻内心所思所想。
他万万没想到胡濙今夜登门造访是来求死的。
默默坐回正座,大马金刀坐姿,手握茶杯,微抿一口,如泰山凌顶,俯视胡濙,冷声质问:“胡濙,你是要以一己之力保下跟王振有过钱财来往的百官?”
胡濙跪地,言语谦卑:“罪臣不替他们开解狡辩。一念过差,足丧生平之善;终身检饬,难盖一事之愆。只求殿下看在大明江山社稷的份上,宽恕他们一次,有罪臣之戒,尔等必有所收敛,不至于为祸过深。”
喔?朱祁钰笑容玩味,目光直直看向胡濙。
“听胡卿所言,大明独你一人是忠臣、良臣、直臣?”
“罪臣不敢。罪臣配不上忠良直三字,看遍朝堂,唯于谦、王直两位大人能担此三字。罪臣只是一个术臣罢了,浸淫官场五十载,借和光同尘四字,行操权弄术之举。罪不在王振之下。请殿下斩胡濙于闹市,以敬天地。”
胡濙称自己为术臣,实在连朱祁钰也听不下去了。
观胡濙一生,少有功绩。
然而在史书上能留下能吏之名的官吏,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处世不必邀功,无过便是功。与人不求感德,无怨便是德。这句话来形容胡濙再为恰当不过。
执掌礼部三十年,无过,便是大功。
胡濙今夜登门造访的目的,朱祁钰与之一番交谈,大抵也知晓了七八。
胡濙老了,也累了,已经动了致仕的念头,在正统九年,胡濙便以年老为由,向堡宗辞官,只是当时堡宗不允,才又发挥余热至今。如今在堡宗一连串的逆天操作之下,胡濙彻底心灰意冷了,再次动了致仕的念头。
只是为官五十年,伺候五朝帝王,胡濙的心还是向着朱家的。也算是作为朱家老奴为朱家的江山社稷做最后一件事。
以自己的清名换朱祁钰对朝堂百官网开一面。
再杀,大明朝廷就真没人了。
誒!朱祁钰长叹一声。
惹来胡濙注目。
只见朱祁钰面露难过之色,叹道:“在胡卿心中,孤便是那种冷血之人?事之轻重缓急,孤心中没有分寸?”
“王瑾!!!”
朱祁钰一声大喝。
太监王瑾连滚带爬跪地听旨。
“唤成敬将那口木箱抬进来。”
盏茶功夫,成敬和卢忠亲自抬箱而入。
朱祁钰手执烛火,在胡濙呆愕注视之下,掷火烛于箱内。
“胡卿,这下,尔等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话音未落,胡濙却是一个箭步,飞奔至箱前,撕开衣物,以身扑火。
回首怒吼道:“殿下,这可是你以后的驭下之道。岂可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