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次死亡
祝雅回到顾宅已是申时，之前那辆马车停在门口，没有卸了马置于车棚，应当是还要送人离开。
她正准备绕至角门进入，远远瞧见一众仆妇簇拥着三人出来。
为首之人是卫明珠，她左侧是一位面容和蔼的妇人，挽着堕马髻，头戴珠钗更显富态。
右侧则是马夫唤之“风姑娘”的人，尚不清楚其来头。
三人在马车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卫明珠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两人送上马车，待马车发动，她瞬间变了脸色，甩了帕子回府。
小孩儿不见了。
祝雅皱眉，她亲眼见到小孩儿上了马车，而今仅有那两人离去，说明他被留在了顾宅。
或者是更糟的处境。
风姑娘到底为何会将他带走，仅仅是因为看不得人间疾苦，善良到随意碰上个乞儿便想接济？
这个理由太可笑了，祝雅回忆起她面对春娘的态度，不得不怀疑她有其他目的。
春娘、风姑娘、卫明珠，她们的交集撇不开消雪阁，消雪阁的阵法和那些缢鬼……
刚才金琰说顾宅的缢鬼全部消失了，是被人藏起来了，还是碰到什么更为恐怖的东西魂飞魄散了？
祝雅疯狂思索着这几件事的因果关系，走至角门，刚踏过门槛，突然落入一个沉闷的怀抱。
随之而来的是缠绕在颈间的粗重呼吸，来人用尽力气将她困于其中，激动到恨不得揉碎。
祝雅不过是片刻分神，哪曾料想到有人会在这里蹲守她，反应过来的当下膝盖一弯，直击而上。
“呃嗯。”一声闷哼。
她双臂未曾用力，对方因为疼痛松了手，祝雅顺势鹰爪般抓住那人的手臂，一拳锤向腹部！
这一拳打得那人退后四五步摇摇欲坠。
“春娘！是我，我是顾樊，咳咳。”顾樊双手捂住肚子，俊朗的面容痛苦扭曲，眼角青筋倏地暴起，死死咬住嘴唇惨白一片。
祝雅冷笑，她出手的刹那便意识到他是顾樊了，力道即刻卸下大半，却故意未曾停手。
“阿兄你没事吧？”她面露惊慌，急忙将顾樊扶住，自责到险些哭出声来：“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我……”
顾樊在她过来时控制不住往后一缩，根本直不起腰来，嘴上仍强撑道：“我无事。”
他冷汗涔涔，说话断断续续：“你何时，拳脚功夫，这般好了？”
“我，我不知道，下意识便这样做了。”
“嗯。”他挤出一个音节，整个人剧烈摇晃起来，眼睛渐渐失去焦点。
“阿兄！”祝雅惊呼，将他往一旁的石阶上带，帮助他坐下：“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府医。”
她松开他起身，刚要迈出一步，顾樊伸手握住她将要离开的手，他虚弱至极有些神志不清。
“春娘，我不想再失去你了。”他说话如梦呓。
“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呃！”
话说到一半，他双眼霎时睁圆，满目呆滞，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与生机，手从祝雅手上无力落下。
祝雅向他身后看去，勾魂锁的利爪上有一透明魂魄正在奋力挣扎，铁链延伸，是金焱一贯的冷脸。
他抬眸与祝雅对视：“他太碍事了。”
“他阳寿未尽，你这样做不会出问题吗？”祝雅探过顾樊鼻翼，已经没有呼吸了。
“不会。”金焱甩动铁链，魂魄瞅准时机慌忙逃出，三魂七魄归位。
顾樊直挺挺倒在地上，胸腔开始起伏。
“短时间离体对他没什么影响，几刻钟便能清醒过来，你在这里跟他虚与委蛇简直是浪费时间。”
“你很着急？我记得鬼差不用赶着投胎。”祝雅整理好鬓发，嘲讽过后不再理会金琰。
她甫一转身，瞥见小簇竹林旁静静站着半截人。
不，那不是人。
她飘在半空，血泪自红色胎记蔓延，划过脸颊，汩汩流下，染湿原本浅色的丫鬟服饰。
“小姐……”开口如老旧的木轴转动。
“海棠？”祝雅偏头看向金琰，无声质问。
“我感受不到她。”金焱摇头。
鬼差和亡魂之间有着天然的联系，理论上来讲，魂魄离体后鬼差便能自动锁定它们的方位。
偶有例外，比如消雪阁内的困灵阵能够蒙蔽鬼差的感知，鬼差也不会每天察看具体死了多少人，于是乎钻了空子。
茶斋内的阵法是同样的道理。
现在的情况是，身为缢鬼的海棠就站在金琰面前，而他却感受不到她。
海棠此时的模样很奇怪，她的身体从腰间断裂，创面崎岖不平，有肉条悬挂着，像是活生生撕裂开来。
但是不对，祝雅走向海棠，脸色难看。
海棠早就死了，鬼魂没有血肉，他们只会变得虚弱、混乱，不可能受到如此惨烈的二次创伤。
祝雅第一次觉得事情大大超出她的预料，海棠泥泞的下半身让她想到了胡屠户，还是有区别的，起码鬼魂不应该……流血啊！
“怎么回事？”她压抑着莫名的情绪。
“小……嗬……”海棠喉腔堵着什么，半天不能言，她抬手往拱门后指去，遥遥偏上，好像指向了很远的远方。
“消雪阁？”祝雅看了眼大致的方位，侧门通向是中央庭院，穿过垂花门则是内宅，内宅再往西，即是消雪阁。
他们原本也是被困在消雪阁。
海棠缓慢点点头，嘴角扬起微笑，血水流淌过凹陷的唇缝，轰然碎裂。
她的身体化为一块一块，群山崩塌般，消弭。
海棠再次“死亡”。
祝雅伫立原地，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良久，她双手合十，闭眼轻声呢喃：“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她心里清楚海棠不会有来生了，《往生咒》似祝往生，实则庆贺她的解脱。
海棠，恭喜你。
金琰默默站在她身旁，没有催促，亦没有出声打扰。
他盯着海棠消失的地方沉思，当鬼魂拥有躯壳，如何判断是人还是鬼？
金琰转而看向祝雅，她目前的状态正是如此，只是还没有完全成功。
倘若真有一天，人鬼的特性开始混淆，人将不人，鬼不是鬼，世间轮转法则彻底颠覆，届时地府不再是临时停泊的港湾，他又该在哪里找到她？
半晌，祝雅睁开双眼。
她道：“我同意合作，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无限期合作，持续到某一方彻底消失。”短暂的动摇过后，祝雅依旧坚定。
金琰沉默不语，这个条件对他来讲百害而无一利，他不会同意。
“那便就此分道扬镳。”祝雅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完直接迈过拱门，朝着消雪阁走去。
“换个条件。”金琰始终在祝雅身后一步。
“我只要找出杀害林春娘爹娘的凶手，旁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祝雅越走越快：“鬼差大人，你应该明白，我不需要担负什么宏大的责任譬如阴阳平衡与天地安危，如果那些人真有本事，反而是我向死的捷径。”
金琰垂眸，道：“你努力了几百年尚且没做到重塑肉身，有人轻轻松松找到了解法，你信吗？”
“祝雅，这不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