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约定
简单的事若成了规模,那自然可拼凑出壮阔。
塔吊娘壮阔的旋转虽停,可其在人眼中所留的视觉残影,过了许久才消散。
强行将一台工程机械开光唤醒,并不容易。新来的塔吊娘甚至无法凝练完整人形,只能看见依附在其高耸钢架上的模糊虚影。
周彪现在算是坐在塔吊娘的脚背上,勉力恢复着体力。
……只是没有肉体,恢复体力的过程也暧昧不已,可不是像还活着时,只需喘口气,努力调匀呼吸就行。
周彪的人形是自工地当中投射出的一抹力量,工地的每个部分都是这投射的源头。
既觉得自己被掏空,那工地内部也一定有坍塌、损坏的地方。
恢复体力,则是相当于用工地内其他完好的部分来“代偿”。像一个人大脑受损,其他脑区便会被分去承担受损部位的功能一样。
只是对周彪而言,这个代偿过程可不是靠本能的“自动”便能完成,而是需手动来精确调试——
代偿的部分多了,吴耐作为人肉天线的负担会太大,可能让他阴风侵体,直接冻死;少了,自己的人形又会不稳定,走两步就会散架。
整个过程甚是艰难。
周彪只觉自己像一台旋钮坏掉的老式收音机。非得哄着,抬着,还要些运气,才能调频成功,收到自己工地内的力量和声音。
越是艰难,周彪便越怀念以往还有肉身的日子。
身体的激素水平,心跳速度,血压,甚至肠胃的蠕动……这么多复杂的指标,都能在本能的驱动下,不声不响调谐到最佳。
连呼吸都可以是自动挡。
此前梁道长曾说,各自的肉身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法宝,所言非虚。
……肉身是法宝,鬼魅想伤人,肉身都能有感应。肉身就是对鬼魅有天然的克制关系。
周彪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还活着,对付这八尺夫人,可不可以不那么狼狈?
至少不将自己的挖机娘和泥头车丢在半路,不让她们去牵制拖延。
越是回忆自己的狼狈,便越是可惜自己丢了肉身。
周彪咂舌,品味着自己心中升起的这股恼羞成怒,越想越不爽。
既已不爽,周彪侧目,伸出食指,然后朝瘫在自己身边的八尺夫人的腰上狠狠一戳!
八尺夫人本是趴着,被这一戳,腰肉一抖,犹如触电般弹起,泪眼婆娑的瞪了周彪一眼,又把脸埋回了她洁白的宽檐帽里。
肉身对鬼魅天然有克制。
周彪收回手指,情不自禁想象若自己还活着,那戳八尺夫人的腰,会不会让她反应更大,更有趣些?
又看着浑身瘫软的她,周彪忽然想起以前听工人师傅讲的“驯蛇”的传言——
说想驯服一条蛇,便要抓住它的尾巴,然后像波浪一样不断甩动。
待甩得它骨软筋麻,再不敢对人露出獠牙,便是驯服成功。
当时周彪年轻,还是个刚毕业满脸清澈愚蠢的大学生,加之小时候一直住在城里,还真被这个故事唬住许久。
直到后来,才知那位师傅大概只是把驯鹰的故事随便改了改,便用来捉弄自己罢了。
可今天,周彪忽然觉得那工人师傅瞎编的故事有了一丝丝真实性。
当周彪望着躺在自己身旁的八尺夫人时,有几个词语硬生生挤入了脑海——
是“濡湿”。
是“水蛇”,是“瘫软”。
还有“被驯服”。
濡湿是八尺夫人浑身是汗与泪的混合、瘫软是她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气力与手段,水蛇是她包覆着巨大的身姿的薄薄洋装,被浸湿后透露的曼妙。
至于被驯服……
故事里驯蛇是要抓住其尾巴不断甩动,而她刚体验了来自塔吊娘的超快回旋。
接着。
周彪侧耳,听见将脸埋在宽檐帽里的她啜泣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这回出任务只需接几个小孩,就来了孤儿院,我不知道会有这般凶险。”
“我刚给自己订了新纸衣,纸匠还没上门来量呢,呜!”
周彪探头:“纸衣?有你现在的洋装好看么。”
八尺夫人终于把头稍微抬起一点:“这只是我上班的制服!你平日生活也穿制服?这洋装讨嫌得很!不吸汗,动作稍大就发皱,衣服坏了还要扣工资……”
周彪咂舌:“这么严苛,既不舒服,干嘛要穿?”
她闷闷,越来越委屈:“还不是主上要求?我不明白啊,我什么都按主上的要求做了。无论是施展奇术,定住敌人,还是穿这破衣服,我都任劳任怨的做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被丢掉了?呜!”
女鬼哭诉,凄委婉转。
周彪回头看了眼,哪能看见那日本术士的影子?又听得八尺夫人啜泣,情不自禁动了恻隐之心:“你如果不嫌弃,我这里有份工作,没准很适合你。”
闻言。
八尺夫人的耳朵动了动,她的耳朵居然会动:“这份工作……会把我丢掉么?”
周彪果断摇头:“当然不会!不如说任何工地,这份工作都是不可或缺的,求你留下都来不及!”
她稍微把埋在帽子中的脸抬起来了些:“这工作能安稳么?能穿我喜欢的衣服么?”
周彪摊手:“这有些难,工地里对着装有硬性要求的,比如安全帽和黄马褂。但你的内搭随意,不会让你穿不吸汗的洋装,怎么舒服怎么来!”
“而且,就算安全帽和黄马褂坏了,也不会扣你工资,直接领新的就行!”
八尺夫人愣愣,整个上半身抬起:“那这工作会不会很复杂?会不会很……危险?会不会还像今次我那主上般……遇到点事就把我丢掉?”
周彪摇头:“复杂?一点不复杂!每天要做的事都一样的,几天就能上手,有时甚至一天只需要写两行字就算完成任务!”
“至于危险,理论上确实有,但我亲身经历了这么多工地,还真没见过这个职位陷入真正的险境过!”
晚风烈烈,来自孤儿院的热空气吹得人心里发焦。
周彪张开胸怀,像能接纳一切的宽宏胸怀:“至于把你轻易丢掉,更不可能啦!”
“你若入职,那你便是和我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你若遇事,不把你遇到的事摆平,我也会损失惨重的!”
休戚与共?
命运共同体!?
八尺夫人从地上爬起,跪坐着,努力低头让自己视线与周彪平齐,已是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她想伸手去握周彪的手,伸到一半又怯怯缩了回来:“你……你可说话算话?”
“当然算话!”周彪隆重点头:“就怕你不来!”
“我来,我当然来!”八尺夫人擦了擦眼泪,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幸福与明媚:“这份工作到底是什么?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啊,就是工地的安全员,”周彪稍稍别过眼:“工作内容就是在现场无论看见什么,都在施工日志上写‘今日无安全隐患’就好,没别的!”
八尺夫人居然没当场拒绝。
周彪大受感动,站起,郑重:“那咱们就签个正式的合同?你叫什么名字?”
她擦去眼角泪水,满脸含笑的点头:“他们就叫我八尺。”
“不好听,我给你取一个,”周彪眉头舒展:“丈白绫,如何?”
“丈白绫,丈白绫,”八尺夫人默念几回,低眉顺目:“敢问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我的主人?”
周彪张了张嘴——
因为我一见你,立刻想到水蛇;你是八尺,我立刻想到八丈;水蛇和八丈加一起,立刻想到丈八蛇矛,所以“丈”便是你的姓。
至于名,八尺造词便是八尺白绫,白绫这个意象又恰与死亡相关,还与你洁白的洋装如此契合,我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但这话肯定不能说与她听,周彪只是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而已。
-----------------
另一边。
尔里还在目瞪口呆,看着塔吊娘高耸入云的的伟岸,低声呢喃:“你怎么能转得这么快还不解体的?材料学不存在啦。”
塔吊娘和蔼的低头,又缓缓蹲下。她太大了,动作有些慢,却不显呆板:“这大概就是我们各自独特的神通,你应该也有的。”
尔里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我们的神通?把本体快速唤至人形的位置算不算?”
“这当然是神通,”塔吊娘循循善诱:“但这你能做到,那边的泥头车小姐也能,我也可以。我说的是更独特的,除了你之外就无人能做的那种。”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像我,我独特在‘可以高速旋转而不解体’,你们呢?”
“提示一下,我是向周先生许了‘有朝一日可以投出一份超大超棒的回旋’这个愿望,才有了这份独特的,”
“所以我猜,我们的独特,或许和我们萌生意识时所许的愿望有关哦。”
春妮恍然:“我是想……有朝一日能创个大的……可老大……竟然不许!”
尔里愣愣。
你们的愿望都好宏大。
那我呢?
我怎么只是想做个300块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