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念人,所感事》:从内心里生长出来的路
生逢乱世,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即便是再普通的百姓,个人命运也难免会跟家国兴亡交织在一起,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小舟,前路风云莫测,变幻全凭天意。
唐代宗大历七年(公元772年)正月二十日,一场春雨降临中原。
是时,青山萦翠,河川化冻,大地之上草木生长,仿佛从不曾沾染人间的苦乐与悲欢。
而人间,一个海晏河清、修文偃武的时代已经终结。历史上最有名的诗人已经乘风而去,化作天上的星辰;一个用诗歌构筑的王朝也已经到了日影斜飞的午后,正式步入沧桑的中年。
就在这一天,中原大地上的某个小村庄里,一个男婴降生了。
小婴儿的哭声如雨水洗过一般清亮。片刻之后,在母亲的安抚下,他止住哭声,进入梦乡。
窗外的雨也渐渐停了,浮云散去,天地之间光风霁月,万物澄澈。
一切似为吉兆。
这场春雨为小婴儿的生命拉开了序幕。不久后,他就将感受到一个春和景明、草木葱茏的新世界。
但他往后的人生是阳光和煦,还是风雨如晦,没有人可以洞悉。
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会用自己的名字,撑起中唐文学史的一片天空。
是以,他的家人们只能寄望,他日后可以成为一名有操守的君子,在风云变幻的时局中,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礼记·中庸》有言:“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
意思是君子行事,只问耕耘,莫问前程,坚守好自己的本分,只需等待命运的安排;而小人却会铤而走险,去谋取对自己有利的机遇。
这便是白居易名字的由来。
如果世间真有命运一说,那么名字则是降临在身上的第一层命运。
就像一把钥匙,打开的是一个人的出身、阶层,以及曲径幽深的家族基因。
白居易出身书香门第,其祖父与父亲都因明习经学而步入仕途,也都是性情中人。
白居易的祖父白鍠,也就是为白居易取名的人,生于山西太原,成长于河南洛阳,自幼好学,善于文章,尤工五言诗歌,十七岁即明经及第。入仕之后,白鍠到中原各地担任县令,皆勤政清廉,深受百姓爱戴。
白鍠为人豪迈,刚正不阿,还有一定的军事才华。曾有节度使赏识他治县有方,特聘请他为参谋,保奏朝廷授其绯鱼袋,与之商酌军机要事。但在节度使帐下,白鍠数次直言相谏都未被采纳,他一气之下,干脆留书不辞而去。
后来,白鍠又出任巩县县令,倾其数年心力,护一方百姓周全。
晚年时,因与新郑县令交好,且见新郑景色清幽,民风和畅,便举家从洛阳搬迁至新郑城西十二里处的东郭宅。
东郭宅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溱洧二水碧波交汇,的确是个避世的好地方。
这里值得一个人散尽积蓄,买田置宅,与好朋友比邻而居,然后开枝散叶,延续一脉香火。
只是,在家族兄弟中排行第二十二的白居易才两岁的时候,他的祖父就过世了。
对于白居易而言,祖父白鍠的印象,就像是记忆之河上闪烁的光斑,朦胧、璀璨,是一种带着浪漫的温暖。
譬如童年时,白居易就从家中仆人们的口中得知,祖父生前喜欢酿酒,也喜欢诗书。
在月光大好的春夜,祖父就会效仿李太白,与家中的后辈们一起开琼筵坐花,飞羽觞醉月,以佳咏伸雅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那是整座白家大院的盛事,仆人们在廊下烧炭炙酒,小孩子们在园子里嬉闹、捉迷藏,时光静静流逝,空气里酒香弥漫,交互着芍药的芳馥,犹如潮湿的雾气,令人微醺而欢喜。
在无数个晚霞漫天的黄昏,祖父都会骑着他的毛驴,腰间挂一壶老酒,沿着河岸慢慢徘徊,望着涌动的水波、逶迤的群山、归巢的白鹭,神思凝重。
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驴背上的老县令在想什么。
只知道有一次,他在河岸边与一名落魄的书生盘膝喝酒,书生念了一句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竟惹得他老泪纵横。
后来白居易想,祖父的心思,父亲白季庚应该明白。
一如他自己在少年时就明白,生为男儿,应以怎样的姿态,立于天地之间,心怀家国与苍生。
白居易的父亲,就是他的榜样。
白季庚是家中长子,在个性方面,他遗传了父亲白鍠的清正豪爽,就连人生轨迹也与父亲颇为相似——都是通过科举考试脱下布衣,走上仕途,之后一直在外地任职。
白居易出生那年,白季庚在宋州担任司户参军,七年后,他又官升徐州彭城县令。
当时恰逢淄青平卢节度使李正己亡故,其子李纳起兵造反,朝野一时风声鹤唳。
而朝堂之上,众人无计可施。
年轻的德宗一声叹息,望着满朝文武,颤声发问:“李纳是想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吗?”
没有人应答。
众人岂能不知,淄青镇治所在山东,辖地十五州,拥兵十余万,雄踞一方,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李纳擅领军务后,先是发布了一篇淄青镇脱离朝廷的文书,然后又迅速派重兵屯驻于宿州城,掐断了汴河通往京城的运输动脉,企图占领富庶的江淮地区,以积累更多对抗朝廷的资本。而且受淄青镇管辖的徐州,其刺史李洧正是李纳的堂叔,他会不会和徐州周边的其他州县一样,站在叛军的那一边?
这个时候,在命悬一线的徐州,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以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徐州刺史李洧:“使君乃深受朝廷厚恩,若反,悖天理灭人伦也!”
那个人,就是白季庚。
于是,李洧选择了忠于朝廷,站在了叛军的对立面。
李纳很快令骁将率两万精兵围攻徐州。显而易见,这是一场艰难的保卫战,因为徐州根本没有军队,只有白季庚临时召集的吏民千余人,除了死守等待援军,别无他法。
然而即便如此,这场战争,徐州还是守住了。
白季庚带着他的临时军队,排兵布阵,浴血搏杀,坚持了四十二天,终于等来了救兵,为朝廷解了燃眉之急,让徐州得以保全,汴河也得以疏通。
时年八岁的白居易曾问他的母亲陈夫人:“父亲是如何打败叛军的?”
陈夫人想起夫君坚守城池时,身上无一处没有箭伤,不禁眼角泪光莹莹:“亲当矢石,昼夜攻拒。”
或者也可以说,是白季庚多年研习的兵法战术,是他的一腔孤勇、满身正气,是他为国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选择,给了士兵们力量,大家一起守住了城池。
小小个头儿的白居易望着母亲,眼神坚毅:“孩儿日后也要像父亲一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陈夫人满心欣慰,遂温柔微笑:“我儿的宿习之缘已在文字里。日后啊,定能英才瞻逸,名闻天下。”
白居易自小聪慧。据说白居易六七个月大的时候,乳娘抱着他在书屏下玩耍,旁边有人告诉他“无”字和“之”字的读音,他还不会说话,心里却可以默默记下笔画。后来再有人问起那两个字,他每次都能举起小手,准确无误地指出来,亲见者无不暗自称奇。
陈夫人是白居易文学上的启蒙老师。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生来与文字有缘,往后的命运或许会与文字联结在一起。
陈夫人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温良恭俭,教子有方。
白居易和兄弟们正式入学之前,陈夫人就开始在家亲执诗书,对他们昼夜教导,循循善诱,且从不打骂。
很多年后,白家兄弟皆以文学仕进,官至清近(谓居官清贵,接近皇帝),想一想,除却他们的文学天赋和勤勉个性,还有赖于陈夫人的慈训。
白居易五岁习诗,九岁通晓声韵,十六岁就能写出流传于世的诗歌,甚至日后在诗坛上可以比肩李杜,一切的因缘,不是无迹可寻。
白季庚的英勇忠义也为他赢得了德宗的嘉奖和信任,不久即官升徐州别驾。
朝廷来旨:“今州将忠谋,翻然效顺,叶其诚美,共赞良图。我悬爵赏,俟兹而授。宜加佐郡之命,仍宠殊阶之序。”
数年后,白季庚加授检校大理少卿,朝廷又不忘提及他的旧勋,将他列为人臣的表率:“尝宰彭城,挈而归国。旧勋若此,新宠蔑如;或不延厚于忠臣,将何劝于义士?宜从亚列,再贰徐方。”
徐州战事稍息,中原地区也发生了战乱,无数士兵失去生命,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十月,淮宁节度使李希烈领旨去青州招抚李纳,私下却联合李纳共同谋反。年底,各藩镇皆自立为王,公然响应李希烈。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李希烈的军队便攻陷了汝州,兵锋直逼东都洛阳。其间,李希烈还杀死了朝廷派来劝降的老臣颜真卿。
在局势一片动荡的时候,白季庚只能舍弃新郑的白家大院,匆匆将家眷接到徐州辖区,暂时安置于符离县毓村的东林草堂。
那里临近濉河,颇为幽静,河岸不远处,就是后来出现在白居易笔下萋萋满别情的濉古南原。
常常,站在濉河边,望着风平浪静的河水,来自异乡的少年想起生养之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不免心思沉沉。
想起父亲坚守徐州时的累累箭伤。
想起祖父当初感怀战乱时流过的眼泪。
想起母亲的宿缘之论。
想起蜿蜒远去的溱河与洧河,金灿灿的阳光漫过大片田野。一群孩子散学归来,各自捡一袋石块打水漂,一阵阵欢呼雀跃。河水倒映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和风习习,树影婆娑,水面上每一个细小的波纹都让人思绪漫溢。
也想起小时候的上巳佳节,春风和煦,阳光潋滟,河水奔流,芍药绽放。
在那片溱洧二水交汇的土地上,他曾学着大人的样子,手持兰草,祈求上苍祛除病痛,降临祥瑞。
他曾在水边看到年轻的男女,与心上人互赠花朵。
他也曾在夕阳西下的归家路上,采一把芍药,和同龄的孩童们唱一支古老的歌谣:“溱与洧,方涣涣兮。……洧之外,洵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可叹仓促离乡,来不及好好告别,再多的追忆也不过是光阴中的一丝波纹。
十二年倏忽而过,无情的是战乱,也是时间。
溱洧的水波依旧澄澈,古老的歌谣依旧无邪,只是那涉江采芍药、少小无疑猜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到新郑?
时年十二岁的白居易不知道。
毕竟生逢乱世,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即便是再普通的百姓,个人命运也难免会跟家国兴亡交织在一起,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小舟,前路风云莫测,变幻全凭天意。
但显然,亲历兵荒马乱,看过在饥荒中灾民们蒸蝗虫而食的白居易,已不再是一个只会在学堂读书、在河岸打水漂的无忧少年。
那个时候,他知道自己为何与那些捕捞鱼虾的乡野顽童不一样,也与那些博弈投壶的纨绔子弟不一样了。
他颠沛流离、载沉载浮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他内心里的家国忧思,已如野草一般疯长。
命运是风起青萍之末,命运也是河心投石,千层浪涌。
就是在那个时候,白居易深深明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仅是一句令人热血沸腾的诗句,也是沉甸甸的誓言,是肩膀上担负的使命,是从内心里生长出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