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语》脞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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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花随人圣庵摭忆》,不以人废言,觉得的确这是有相当价值、值得参考的一部好书,唯嫌其行文不够明爽,稍有堆垛蹇滞之感。这或许就是石遗老人所说的骈迹未除、足伤其格之故吧?然而彼行文如是,其他好骈文者的行文未必也都会如此的。如同样擅长骈文的钮琇,其所写笔记《觚賸》,以及诗和骈文两擅其能的乐钧,其笔记小说《耳食录》,就都写得很畅达明快。

但黄秋岳的诗文,其实并不是师承石遗而来,《石遗室诗话》也只说过他“从余治《说文》”而已,《聆风簃诗序》则又说“从余治小学、史学”,而石遗实未尝以小学、史学名世。考《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卷五,老人五十五岁,“仲毅(众异)、芷青皆受业于大学堂,次公、秋岳皆受业于译学馆”。则所谓师者,或仅在学校教室里听过其讲授这些学科的一般常识罢了。后来是否行过大礼,已不得而知。不过这种名义上的拜师,原是其时的一种社会风尚,绝不像汉代的传经、禅宗的衣钵,更不同于击技家和中医秘方的私相授受。这和其后陈锺凡、陈柱之拜师执贽的情况实相类似。

在这本书中,曾提到先师余越园(绍宋)先生,且彼此有所接触。谈旧京画史称其画“法度简古,而有韵味”,语虽无多,实颇中肯綮。然而我却不曾听先生在日提起过他。

一般谈黄濬秋岳(一字哲维)的,必然要将其和梁鸿志众异相提并论。袁世凯的次子袁克文之师,号称联圣的方地山(尔谦),就尝以二人姓名作嵌字联云:“梁苑嗣音稀,众议方淆,异古所云今世免;黄庭初写就,哲人其萎,维子之故我心夷。”颇传诵一时,于此可见相关之切。两人都极工于诗,即《石语》中也将二人之名并列。梁有《爰居阁诗》,黄则有《聆风簃诗》,爱读旧诗词者皆好之而无疑词;不过《聆风》之刻已在黄的身后,梁诗则于己卯(1939年)刻成,卷首还有秋岳用骈文所作之序,今据原刊本抄录如下,或不无知人论世之助。其序曰:

昔刘彦和有言: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卓绝之意,铦靡详,所谓超然直诣,妙擅终古,善发谈端,精于持论;所谓錬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以斯为诠,庶乎近之。盖镕冶易范,而骏逸难能。自非文举,孰成高妙;世无公幹,亦未知孔氏之卓卓也。梁子之诗,神锋遒上,后有千撰,宜无间言。若其渊映玉颖,爽骏融明,自缘劬功,兼荷天纵。身世悱发,用臻愉艳,夫岂褧衣以为章,高以为利哉?君以高门,少遭孤露,侍魁之行,胥出母仪;圣善之教,厉于初服。折花怀恩,集蓼伤遇。其所吟思,燡然已远;至如烧砚为学,抱经以求,观川晨谣,度塞夕唱;客梁园而结欢,临碣石而沾衿。词赋渐新,芬芳有烈。及夫宣室方召,天衢忽嚱。毁巢同于鲁国,复壁厄于邠卿。琢璧滫兰,于焉已极。然后浮绝江海,间关干戈。情敏于多师,忧生于噍响。零雨行役,南浦将归。翔雁有万里之心,鸣蝉入繁霜之鬓。逮至都枋载昭,垂棘效器;既领中书,行策补衮。秘省旋风之笔,温室削藁之心。群望枢机,期能缉亮。而乃横流肇于翟泉,沈猜吟乎短簿。投帻东阁,长揖军门。嵚嵜数州之间,支离异国之际。日光霜叶,澈照高情;星浦松涛,若鸣奇志。既辞鲁门之飨,终作皋庑之歌。自始溯江礼岳,稠适湛冥;怫悦俱忘,钩镌靡辍。哀时之意,冲风警于曾霄;辨物之微,干将拂于秋水。盖三十年间,予所知者。砻硎弥切,智慧弥完。观于物者弥深,飞于声者弥莹。所谓跌宕昭彰,抑扬爽朗者非欤。自唐以还,伪体滋盛;宋以涩称,犹质之代文也。涩加以理,贵出圆融。长公天人妙如泻汞,而隐秀之用,未极其涯。君结言端直,莩甲清新。参曹洞于后山,缓咸韶于黄九。去弊救偏,浩得朗趣。心如一鉴,物呈万殊。辛未春夏之交,访予旧京,东棹方归,述所觇识。微谓积憾已甚,事将在辽,彼童实讧,不可喻察。及今案篇索章,如见毫末,斯又明诗之前用,补史之弘功,缀文照世,浅深一揆者也。予少有所作,便就商略,及视君句,瞠目绝尘。郭璞之赠温峤,尔神余契;王濛之叹刘惔,胜我自知。方嗟艺诣,莫逾畛国。今岁诗卷,并可杀青。鸾翮之全,吾将用懒;骥尾之附,赧于益彰。绕肠锺山,冉冉易老;戢枻湖舍,悠悠思君。承命竭才,聊当息壤。丁丑四月哲维黄濬。

但我读序中这两句:“零雨行役,南浦将归。翔雁有万里之心,鸣蝉入繁霜之鬓。逮至都枋载昭,垂棘效器;既领中书,行策补衮。秘省旋风之笔,温室削藁之心。”发现在短短的这么一两行中,前有“万里之心”,后有“削藁之心”,未免用字重复,且同在句末,故是一病。然鄙意前一句或许当是“万里之怀”的误植,否则终难逃词窘力绌之讥也。

据说梁、黄两人后来虽也曾有过芥蒂,以致互不往来,但秋岳的诗最后还是梁斥资一手编印且为之作序的,时在辛巳(1941年)。序末并提及《聆风簃诗》刻成之经过,略云:

方哲维未逝时,书坊贾人将流布其诗,其后遂怵祸谢绝。余急收其稿,以归其子劼之,厘为《聆风簃诗》八卷,且集赀使授诸梓,而以长短句附焉。呜乎!哲维亡矣,其不亡者仅此。余以三十年之交旧,申之以姻亚,追维平日文酒之乐、离合之迹,虽风逝电谢,不可抟捖。然一展卷间,仿佛遇诸纸上,令人悲咽不可抑。回忆哲维临命之岁,序余《爰居阁诗》,脱稿视余,并几赏析,宛然前日事耳!今劼之既刻《聆风簃诗》,乃徵余序,辄以泪濡笔,书此以塞其意。哲维有知,其许我耶?

及1946年梁入狱被处决前,尚不忘这位死友,且作诗追念:“曩时京辇枕梁黄,每作春游共一觞。故友吟魂今变灭,余生冤狱亦周章。爱民成癖吾知罪,举国依人众更狂。他日孤坟定何处,过车奠酒莫相忘。”诗中多有回护之词,实亦在为自己辩解,并借以抒发其愤愤不平之气云尔。

梁亦与越园师交好。梁投敌后师即与之断交。1942年日寇流窜浙东,时师隐居龙游之沐尘,在风声鹤唳之际,梁忽派来数客,欲要挟师去任敌伪司法部长。师惊慌失措,虚与委蛇。幸得蒋介石有所风闻,特急令王耀武派一营兵前来抢救,先敌寇到达并护送至安全地带,此数人乃慌张遁走。初师本欲去重庆,旋因日寇退却,时局稍定,为阮毅成向黄绍竑建议上报,圈定为浙江省临时参议会副议长,又任命为浙江省通志馆馆长。师尝言,万一被劫持,只有绝食而死耳。

梁之为人,袁克文的《辛丙秘苑》内,就有《梁鸿志卖友》一则,颇深鄙其为人。说“筹安败,梁以名微脱漏,遂诟筹安以取誉”。可见他原是一个没有一定的原则、看风使舵的风派人物,只要于己有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汪辟疆的《题梁鸿志〈爰居阁诗续〉卷首》一文,有专记黄、梁两人之事云:

丁亥十月瑞京以此册见示,诵其佳日一篇,言外似有悔恨之意,然已晚矣。邓守遐《题黄秋岳近诗》云:“吾辈宁从人作贼,京曹几见尔登仙。”真谶语也。又程穆庵语余云:乙丙之间,众异游杭州,秋岳亦来。一日,集湖滨楼外楼,谈笑甚洽。众异忽熟视秋岳曰:“君定不免。”黄虽惊,然以为戏言。众异更申言者再,座客忽诘之曰:“君既精相法,曷自言其休咎乎?”梁对镜久之,叹曰:“我亦不免。”此抗战前一二年事,穆庵所亲见闻者。不谓逾年黄果以通敌死国法,又十一年而梁亦被极刑。姑布子卿之术果作徵乎?亦异事也。偶忆及遂记于此。丁亥十月,方湖题记。(见《汪辟疆文集》639页)

由此我想到了俗有“修心补相”之说,其旨固在劝人为善,于理实未为圆融。但为人之道,只问吉凶祸福,而不讲是非曲直可乎?黄、梁二人,假如能慎独守素、洁身自好的话,难道还会有飞来的横祸吗?正是由于利欲熏心,热衷爵禄,遂至认贼作父,成为民族的罪人,则谓之咎由自取可也,姑布子卿之神相又云乎哉!若真万一劫数难逃,则如宋之文天祥、明之史可法,该多么值得千秋万世后人之崇仰。这两位大臣,原本都可以像张弘范、洪承畴一样的不死;然而,不死的倒苟活得更痛苦,死了的却比活着的更光彩更有价值。据传梁众异于临命之际,赋诗不迫,掷笔就刑,也颇引来一些人的赋诗赞叹,但这比之谭复生(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之从容就义,又当何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