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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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术

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节奏就会慢下来,不是“车,马,邮件都慢”的那种老态龙钟的慢法,也不是“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古典浪漫主义,而是从前那些慢吞吞的、不屑一顾的物象,譬如文火细煨的工夫茶、清湛微苦的中草药,乃至艾灸、足浴、盘核桃、八段锦,这些淡然徐缓、需要许许多多时间与之虚度的古风之物,不知不觉间,具有了普适性的价值,顺理成章地成了生活当中的一部分。

杜峻第一次去见许淳洵,就带了一小盒茶叶与一罐黄精膏。茶叶是一种名为流年的白茶。白茶历来有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的说法,这茶,刚刚好,三年。枣香、荷叶香、花草香之外,还有了药香。上点年纪的男人,白茶明目,黄精安神,功效介绍里面,两者都是抗氧化的。专家说了,人活得久了,跟这世界不断地产生氧化反应,就连呼吸都会生出一种叫作自由基的祸害,癌症、死亡都跟这玩意儿有关联。谁都求个延年益寿,大方向上是不会错的——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与定力,那是要活到老,抗击到老的,至于这背后的真相如何,是天理,还是人欲,皆无须在意。

在杜峻的假想里,许淳洵就是一个皮囊松弛的老男人,大肚腩、老花眼、前列腺肥大,保温杯里泡枸杞,早晚一把降脂降压药,太极拳打起来,俯卧撑也做起来。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看透冷暖的老狐狸,小命最要紧。但智商情商再高,该掉的头发一根都保不住。衰老这种事,谁都没有豁免权,这跟神韵、风骨无关,也不是言志和缘情的范畴。

然而经验有时并不准确。就像这世上没有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人与人之间,也是有时差的。

杜峻从急诊科的那道侧门走进医院,那是一条去往住院大楼的捷径,不用跟熙熙攘攘的门诊病人摩肩接踵。一辆鸣笛的救护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她那一身时髦精的行头,燕麦色蕾丝荷叶边的衬衫、阔腿裤、尖头高跟鞋、墨镜,跟这地方简直格格不入。

这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单品,穿搭尽量往时尚风和书卷气两个方向靠,有头脑加上有品位。头一回拜见学校的大领导,态度比实力更重要,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敷衍。这一天,与过去的每一天都不太相同,它承载了杜峻预先所赋予的一些挣扎与迟疑,她在道德层面上宽恕了自己的渴望,这在过去求学、求职以及所有的对峙中,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许淳洵是分管人事与科研的副校长,头顶好几项国家级人才称号,光芒四射,在杜峻这种不入流的学术民工眼里,就算是位高权重了。从行政级别来看,副校长是副厅级,是省管干部,而高校的圈层自有一套逻辑自洽的造神体系,官衔不是紧要的,那是人性的部分,庸常、凡俗,在恃才自傲的知识分子眼里,恐怕不值什么。对大领导的恭谨是表面的,那是人间真实。但人才帽子散发出的是神性的力量,它的获取不仅依靠标志性论文、高级别课题的无限次堆积,更有诸如导师、门派、影响力、美誉度,甚至好运气等繁复的成分共同创构,包圆了言象意。从词源学、社会学、哲学、伦理学等多学科领域来看,这才是读书人的终极追求。所谓识心见性,这是心灵真实的部分。

此前杜峻从没见过许淳洵,校领导们她统统都不认得,她跟他们毫无交集。学校网站首页的新闻网有领导们的行迹和图片,但她从不登录,她只关心学校的财务系统和科研系统。跟大部分高校一线教师一样,杜峻日常打交道最多的是学院的教学办、党政办,学校职能部门中的计财处、科研处。申请课题、凑一堆发票去报销课题费,提交成果、申请结项,再申请、再报销、再结项,如此循环往复,一辈子就过去了。

婆婆告诉她,许淳洵差不多每天中午和夜晚都会待在病房里。婆婆帮她约了午后这个时间段。婆婆是这家医院的外科医生,但她很少在诊疗室以外的地方谈到那些开膛破肚的场景。因此,即使有了十几年的婆媳关系,杜峻对于婆婆的职业仍然近乎陌生,当她偶然听见一些器官切割的话题时,脑子里只会响起类似烤肉的吱吱声。

这就像是她对于长期栖居病房的想象。病房里的时间是折叠起来的,形而上的世界枯瘠下来。混乱的内循环,一些毒素堂而皇之地杀灭另一些毒素。身体就像一株植物,哆嗦着,委顿,或是重新生长。许淳洵经历着中午和夜晚,在一览无余的阳光与黑夜的缝隙间,凝视疾病的脉络,它们朝向不同的方向丛生,很快就有了荆棘密布的意味。她猜想许淳洵必然是衣冠楚楚地坐在病房的窗前,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办公,一边跟护工间歇性地交谈几句,多半是关于植物、庄稼、雨水,抑或自建房的成本、家畜的利润,乃至过去的某一天,一段较为独特的田野调查,等等,要知道那些护工都来自遥远的乡村。聊天本身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很多情节都没有按部就班,它们以倾斜的角度插入白茫茫的病房里,又在薄薄的过氧乙酸的气息里戛然而止。不过,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中,除了零星地处理企业微信里的公务,百无聊赖地说说话,去做别的任何事情,都是难以置信的。

修建中的地铁十九号线穿过医院的中轴线,因此第二住院大楼门前被整个地圈了起来,围栏外有两棵瘦棱棱的树,一条干枯的藤蔓不依不饶地缠绕上了二楼的玻璃窗,那窗户是不透光的深黑色。医院的植物好像都骨瘦如柴,稀疏的草丛、晦暗的水池,树木又细又长,枝叶黯淡,在喧哗的风里瑟缩,甚至不太能够感受到它们的存在。

电梯不太拥挤,杜峻跟在一个推轮椅的护工身后,来到十三楼。轮椅上仔仔细细地搭着一件黑色毛衣,出电梯的时候,杜峻才发现那部轮椅上其实空无一人。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太过洁净的地面仿佛被无限拉长,两旁整齐分布的房门砸下碎片似的阴影。许淳洵待在一个单人间里,科室里只有两个单人间,另一间据说也住着一个重症患者。杜峻站在门边,一眼就看到病床四周的心电监测器、呼吸机、输液仪。洗手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杜峻迟疑了一下,敲了敲敞开的门。水声停了,传出一声暴喝:

“别再来了!”

杜峻吓一大跳,这是什么情况?

一个男人随即从洗手间里出来,左手拎着一条湿答答的毛巾,右手托着一只绒布质地的暖手袋,浅浅的粉色,表面是大耳朵兔子的造型。这人看都不看杜峻一眼,一阵风似的径直朝病床边走去,嘴里还在焦躁地嚷嚷着:

“我都说过了,不抽了!咱不抽了还不行吗?我来给主治医生讲,我签字,我负责,没人找你们麻烦!”

这是一个瘦削而又结实的男人,刀片脸、紧皱的眉头,宽松的棉布T恤与工装短裤,胸前尽是斑驳的污渍和水渍,裸露的手臂肌肉紧实,头发多且乱,光脚穿一双塑料拖鞋,行止显得敏捷、有力。他背对杜峻,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抬起病人的左腿,将热水袋放进去,再用一只靠垫撑住。毛巾是用来给病人擦手的,避开输液通道,每一根手指都轻轻地擦拭过了。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一个出色的护工。杜峻模糊地想着,但紧接着心里就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许淳洵怎么会为妻子雇用一名男护工呢?

住院的是许淳洵的妻子。严重的脑出血,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七八次,捡回一条命,目前的状态接近植物人,而且已经持续两年多。她沉默地躺在那里,既是身体的全部,也是她自己的影子。

“请问一下,”杜峻硬着头皮问道,“许校长这会儿没在吗?”

这男人闻言霍地转过身来:“你是杜峻?”他深吸了一口气。

杜峻比他还要惊讶,这就是许淳洵本尊?简直颠覆杜峻的认知。这男人横看竖看,哪哪都不像大学副校长,没戴眼镜就罢了,他那种强健又迅捷的身手,没有他那个年纪通常会有的松懈的状态,他身上有着强烈蓬勃的生命力。哪里像成天坐在会议室、办公室、实验室里的人呢?

许淳洵苦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是抽血的护士,来了两拨都没抽出来。”说着他腾出左手,在衣摆上随意一擦,跟杜峻松松地握了握手。杜峻立即被沾了一手的水。

“你坐。”他潦草地指指椅子,转身接着料理病人。越过他的肩膀,杜峻发觉他在更换护理垫。轻微的异味奔涌而出,像是波浪形的,层层叠叠地在室内弥散开来。

“许校长,要我帮忙吗?”杜峻本能地站起身,问道。

“不用不用。”许淳洵急忙摆手。“她的皮肤已经很脆薄,”他那种烦躁的语气又出来了,“看看,看看,到处都扎了个遍,全身的血管都淤青了。”

杜峻想破头都没想到许淳洵并不是抽象地坐在病房里喝茶聊天看电脑,人家是一把屎一把尿地亲自护理病人,那些人体排泄物,汗液以及粪便,既不美丽,也不崇高,事先就已经将料理者沉沉压在一堆崩塌的废墟底下,像钉在十字架上,或是躺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这显然是许淳洵自身的选择,他离开光明温暖的一面,心甘情愿地被裹挟进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之中。这是为什么呢?他老婆是高官二代?娘家有矿?还是神仙颜值,病了都是睡美人范儿?没等她胡思乱想下去,许淳洵开口道:

“护工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净会吹牛,夸自己专业,结果没一个像样的,我但凡有点空,就打发她们一边儿歇着去,我自己来弄。”

他三两下把换下来的护理垫卷成一团,扔进垃圾袋,再用湿纸巾轻柔擦拭,完了细心地调整了一下氧气面罩的绷带,回过头来,招呼杜峻:

“来,我瞧一眼你的材料。”

室内只有一把单薄的白铁椅子。杜峻永远记得那个时刻,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许淳洵站在她身前,翻看她打印出来的职称材料,不时问她几个问题。即使是提问的时候,他也没有朝她看,而她则小心地仰起头,观察着他的反应,等待从他的嘴唇里吐露出来的评价,赞美,或是贬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决定信以为真,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

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一个弥足珍贵的时刻,从那时开始,她的人生被劈成了两半,它们并不连贯,一半在孤独的暗影里,一半在微蓝温暖的光影中——那是一道来自上方的光芒,穿过天花板、车顶,或是别的停留在她世界里的阻隔,悄无声息地,将她轻轻簇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