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
学院的教职工大会安排在星期五下午,间周一次。杜峻跟范漫卷坐在一块儿。范漫卷悄悄告诉杜峻,《电影理论》的新任副主编,是柴小蛮博导的硕士同门师妹的老公本科时期睡上下铺的同学。这么复杂的渊源,杜峻在脑子里捋了半天都没整明白,一团乱麻。不过她什么都没问,在这件事上,任何人都可以是主动的观念生产者和灌输者,杜峻只能是被动的需求者与接受者。
“果然有亲缘关系,辈分上长着整整两辈儿呢,那也下得去嘴。”范漫卷靠近杜峻,慢吞吞地说。中午教工食堂有一道孜然烤羊排,一股浓郁的洋葱味儿扑面而来。杜峻使劲忍住了掏出口香糖递给范漫卷的冲动,那挺得罪人的。她瞥见端端正正坐主席台上的柴小蛮,人家戴着黑色口罩,遮了大半张脸。中午她们仨在食堂坐一桌,柴小蛮也吃羊排了。杜峻对牛肉羊肉过敏,没敢碰。
党内的主题教育全面铺开以后,学院的教职工大会增加了一个环节,博士党员教师讲党课。这回轮到了柴小蛮。柴小蛮认真做了PPT,一板一眼地讲红色电影里的革命叙事,她选择了党史中涉及江河湖泊的意象,从浙江嘉兴的南湖,到湘江、金沙江、大渡河,再到核潜艇直下几百米的深海、军舰集结的亚丁湾,PPT上的图片每一张都有滔天巨浪,气势无比磅礴,像是要蔓延到屏幕外面来了。柴小蛮的声线清脆婉转,流畅自如地一径说下去,讲课戴口罩还不带喘的,杜峻也是服了柴小蛮的肺功能。她无端端地想起《瓦尔登湖》里写到的那一段,大洪水之后,人类的祖先杜卡里翁和匹娜从头顶往后丢石头,人类就此诞生。那段描述引用了一句韵律诗:从此,人变成铁石心肠,任劳任怨,证明我们的身体,本是岩石结构。
柴小蛮这个人,一直给杜峻一种坚硬的感觉,尽管她媚眼如丝,假睫毛底下戴着美瞳的双眼闪闪有光——那也是陨石的反光。石头本身是没有光的。
范漫卷提到的《电影理论》,是一本CSSCI来源期刊,在学校的科研评价系统里面认的是A类刊物,发表一篇文章计科研分值20分,绩效奖励是两万元。柴小蛮拿到了一份用稿通知,附上文章清样,证明将在下一期见刊。
杜峻胜券在握的教授职称,就栽在这篇用稿通知上。学科组评审阶段的剧情反转,令她始料未及,眼看就要到手的教授职称,就像煮了个半熟的鸭子,居然抖抖擞擞地振翅飞走了。
按照职称评审规则,未刊发的文章是不予认定的,柴小蛮确实也没有填报在职称申报表格里。但在贴身肉搏的关键时刻,当院长适时表明了立场,柴小蛮便在此时闯进了评审现场。评审地点就在学院的会议室,柴小蛮捧着快递刚刚送到的用稿通知和清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柴小蛮这种行为是规范的还是违规操作,无人质疑。但后半场的情形确实急转直下,会场只剩下先前支持柴小蛮的那三位评委的声音。
评委甲说,这种级别的刊物,柴小蛮的选题又很契合当下的文化战略总体规划,很容易被《新华文摘》之类的大刊摘录、转载,一旦转载了,够评两遍教授的。
评委乙说,话说高校教师的论文就像后宫妃嫔的子嗣,属于安身立命的必需品,这种分量的文章,约等于生下了皇太子。
评委丙说,肯定应该是柴小蛮上。
柴小蛮完胜杜峻。消息传出来,杜峻不是没有过挣扎的念头,可还能怎么样?柴小蛮从天而降一份代表作,打乱了所有的节奏,当场实名投票,柴小蛮全票过。这种时候,她再去找许淳洵,那就是不懂事了。
那份用稿通知成为整桩事故中最意外的线索,焦点是,现在哪还有杂志开这个后门?柴小蛮就有本事拿到手。这得多大的面子、多大的人情!人家凭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她?这后面的猜测就可以演绎出好大一部“事实的历史”与“叙述的历史”来,后者显然牵涉到了历史观,可以不去评价善与恶,但必须要对“正义”和“非正义”做出判断。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告状信以批判现实主义的嘴脸出现了。
学科组评审结束,紧接着是学校评委会评审,全部程序走完没两天,有人先往学校党委教师工作部寄了一封匿名信,控诉柴小蛮以非正常渠道获取学术利益。教师工作部的一位科长打电话给学院领导,问了问情况,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寄信的人锲而不舍,往学校纪委又寄了一封,纪委的调查程序增加了一道,找柴小蛮本人初步核实情况,柴小蛮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就算结案了。告状的人还不撒手,同样的内容直接复制粘贴,写了一百来封信,普寄给全校的头头脑脑们,学院党政班子成员更是人手一封。这事儿一下子就传得尽人皆知。匿名信的核心内容直指柴小蛮的那篇论文,被指控犯有学术不端、师德失范、权色交易三宗罪。
“这雷锋要是早点儿出手就好了,把猫腻查查清楚,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的。”范漫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杜峻是她口中吃了亏的老实人。
杜峻没什么表情。她必须置身事外。她倒不是范漫卷为之愤愤不平的那种被挤对的老实人,这压根儿就不是老实不老实,这是“道”和“术”的问题。柴小蛮这一招算是险棋,用与不用、怎么用、用的时机,每一步都考究,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从战略上来讲,就连柴小蛮闯入会场的分秒都掐得不早不晚,早了,等于跑风漏气,给了对手另辟蹊径、迎头反击的时机,晚了,则一切尘埃落定,没有翻盘的机会。柴小蛮的技艺可圈可点,足以进入兵法实操手册。在这一点上,她比杜峻强多了,当杜峻还陷在传统的思路里,人家柴小蛮已经剑走偏锋,可谓有道有术,道术相长。
杜峻不断听到匿名信全文的若干版本,范漫卷带来的最新讯息只是其一。当然,汇总起来,不过男女那点破事儿,诸如论文是柴小蛮的男性博导/硕导/进修访学导师亲自代写的,是柴小蛮的师叔/师兄/师弟给开的用稿通知单,编辑部为了柴小蛮评职称,紧急撤掉了最新一期版面上的另一篇学术大佬的文章,事先柴小蛮求得了大佬的谅解。当然大佬也是男的。反正都跟男人有关,是男人帮忙没跑。雄性动物是柴小蛮的枪手,多重功能,全方位发射。
柴小蛮单身,车子里随时放一套工装,进课堂换西装长裤,除此以外一年四季都走清凉路线,大冬天穿超短裙,不惜冻得鼻涕长流,太古里街拍的那位“石油姐”的裹身裙,人家早有同款,就差个拎包牵手的老Baby。柴小蛮是妥妥的高龄、高学历、高职称、高度美颜——医美弄得就差把零件给换一遍。这种女性,天生就是给人制造话柄的,不传点儿啥都对不起她那种往死里折腾的劲儿。
范漫卷说的刊物副主编是最新冒出来的说法,还有人说刊物主编的上级——一个行政机构的主管,被柴小蛮给拿下了。传闻里面,柴小蛮在一次学术会议的茶歇期间,端着咖啡,跟这男领导插空进入会务组的房间,偏偏有工作人员在洗手间里方便,隔墙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怎样的动静倒也没具体演绎,只形容说是柴小蛮都快把对方给生吞活剥了。柴小蛮这是有多饥渴?抑或男方有多抗拒?那位行政领导是学者,学院不少人在学术活动中见过,一个干瘦单薄的小老头。柴小蛮身高一米七,虽然长期轻断食,但骨架子搁在那儿,还爱穿高跟鞋,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体格,谁都能想象可怜的小老头会是什么样的情形。这段绯闻仍然是范漫卷带给杜峻的。范漫卷这人简直毫无新闻操守可言,一会儿说是主编的主管,一会儿说是副主编,她的八卦经常会前后冲突、自相矛盾。
这几天学院同事见面,说不上两句别的,就会心照不宣地绕到这桩是非上来,先是隐晦的、含蓄的、遮遮掩掩的,没几句就放开了,说的跟听的都无比兴奋。没人意识到,由中庸、适度跟和谐所构成的学院派伪善正在烟消云散,伦理学意义上的“善”被现象学中的“真”取代,这里的“真”不是事实的存在,而是满足内心的真实需求,这种满足是极其罕见的,完全具备了高贵与不朽的先决条件。在这场“求真循理”的狂欢中,不仅柴小蛮的一堆陈年老醋般的传闻被翻出来继续发酵,就连她那八十多岁的硕士生导师在庆祝大寿当日,顺嘴叫了她一声“小乖乖”都给扒拉了出来。这还了得!此处怎么可能没有一部如烽火戏诸侯一般跌宕起伏、腐败落魄的大故事?大家一通乱七八糟地解读,全然不顾老头在寿辰后不久就脑梗偏瘫,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作为职称火拼的当事者,杜峻很克制,与柴小蛮相关的话题,她都不接茬。要是话赶话地逼到了死胡同里,不过是不咸不淡地说些打铁还需自身硬,这几年自己荒疏了做正统学问之类的谦辞。职称落败,都是她杜峻的错,杜峻惹的祸,跟月亮没关系,跟谁都没关系。但是,那封匿名信,据说三次提到了香港电影,还以一部港片里的人物原型为例,形容柴小蛮道德败坏。那部影片和那个人物,是杜峻一篇论文的研究对象。最近几年,为了评职称,杜峻发表了好几篇高级别学术论文,研究面向都是围绕香港电影展开的。因此,这封信的“真实”性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维度的意图,一个是表面罗列罪证的“真实”,另一个则是“真实”地展现告密者的创作风格。如此一来,要说匿名信不是杜峻写的,连她自己都不能够相信了。她简直啼笑皆非,难不成是遭遇了量子纠缠?在两个空间重叠的刹那,做梦似的写了信,梦游似的寄出去,醒过来就全忘了?毫无疑问,这封信的动机藏得很深,它声势浩大地直指柴小蛮,实则为幻想提供了丰腴的土壤,土质肥沃得足以把杜峻整个儿地埋了。那么,究竟是谁干的?又为何想要一箭双雕?纵然杜峻从高中时期就喜欢追网络悬疑作品,面对这种动机不明的高手,也还是毫无头绪。更糟的是,这件事,她无人可诉,总不至于约上柴小蛮,两个人跟小学生似的,一起认认真真做一份思维导图,一块儿按图索骥地破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