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秋,半岭云
一山秋
短暂的秋天,是神农山区的一阵灼痛。奔泻的红焰会凝止在过早到来的风雪中,即使一闪而过,也是铁血丹心。
红叶沸腾。我只有这四个字,献给那片高寒地带的一山秋色。
像高炉的铁水,漫涨的霞潮,在颓伤和黯淡的树丛间跃出。这场骤起的天火,孕雷娩电,焚燹大地,千里腾腾,席卷群山。在干燥无云的秋空之下,杂乱、狂热、炽艳,超出了我们想象的极限。
这么多树,这么多落叶乔木和落叶灌木,凡是要落叶的树,都将在燃烧中完成它们的生命。丹枫、黄栌、槭树、乌桕、梭罗、银杏、桫椤、卫矛、落叶松、红栎、桦树、珙桐、海棠、香果树、盐肤木……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藤蔓、草叶,这么多拥挤的生灵,都要在这个季节谢幕了。蜩螗欢喜,草木嘉茂,这已是过去的繁华与热闹。一块块的红,一块块的黄,妖冶地红,放荡地黄;奋勇地红,沉静地黄。在天门垭、燕子垭、鸦子口、神农营、大九湖,在关门山、千家坪、三里荒、太子垭、金猴岭,在红坪画廊、天生桥、神农坛、香溪源、老君山、野马河、九冲河……几乎神农架的每一寸山冈沟谷,都充斥着曾经葳蕤一时而将枯萎的草木,这是大自然盛大的告别式,是秋天悲壮的祭坛。
穿行在山里,烟云漾动,野岭和峡谷中,空气里到处流溢着浆果灿烂刺人的甜味。这些在各自的角落默默成熟的浆果,还有不声不响变得坚硬结实的核果和坚果,都是为了圆满秋天的某种企图。成熟是一种神设,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例外,能够成为自私利己者,必须为大地献身,奉出自己的燔祭。
浆果是最先出现的果实。刺泡、蔷薇果、海棠果、山荔枝(鸡素果),还有八月炸、老鸹枕头果、猫儿屎。有酸涩的山葡萄、鸦巴果,有一树树的野柿子、鲜红的茶果、毛茸茸的猕猴桃,五味子也成熟了。我喜欢五味子成熟后摆在街头的阵势,一个个提篮售卖的乡下男人和女人,更多的是筹集学费的妮子们。鲜红的果实,是完全成熟的。但也有半成熟的,青的,淡红的,淡紫的。或者成熟了半串,一半红,一半青。喜欢五味子的会买上一大袋,红的就吃了,青的就泡酒。在神农架,秋天家家都用苞谷酒泡五味子。酸酸甜甜的五味子,泡出的酒是红艳艳的,细品,确有甜酸苦辣咸五味,这是神农架特有的高度果酒。这酒有新鲜的浆果气味,属大补之酒。唐代药王孙思邈说:“常服五味子,以补五脏气。”大啖五味子,女人居多,因为果实有特别的酸味,对味蕾的刺激几乎是爆破性的。也许憋了一年,人们在肥腻的生活中,会想起这种五味子清心寡欲、洗肠涤肚、来自山野的奇怪浆果。五味子是一味药,但五味子同时是一种山里的零食。这种果实,吃起来全是核,几乎没有果肉。神农架人会告诉你,吃时应将核一起吞下,这是消积化食治胃病的好东西。吞下果核,是要下狠心的,如何咽下去是一种技巧。但你一旦自认为是神农架人,你就会顺顺畅畅地咽下去。神农架人告诉我,五味子不仅治胃病,还有止咳化痰的特效。当然,男人们更相信它补肾的神力。
与五味子一同出现在大街上的,是猫儿屎和八月炸。猫儿屎也叫猫屎瓜、死人指、鬼指头。我在山里时,独自看到那一串串张开的蓝森森、黑乎乎的长果实,有一种恐怖感,如果你事先知道它的诨名叫死人指,就真的是一串悬吊在枝蔓上的妖怪的指头,而且这“指头”像是烧黑了一样。它的果实里面,几乎没有可食的东西,粉甜,涩甜,籽粒粗大,搅成一团。八月炸(亦叫“八月奓”),意为到了农历八月,成熟后就炸开了。在神农架,它又叫野香蕉、狗腰藤。但这种炸开的野果,同样籽多肉少,吃起来黏糊糊的,没有特别可以记起的味道。这些浆果,一律不及五味子的冲击力,成熟后也没有五味子那么珠圆玉润,勾引视觉与味觉。
老鸹枕头果,不知为何是老鸹的枕头。它成熟后是橙红色的,有毛刺。但在未成熟时,看到它像微缩的小西瓜,外观极像。神农架人说的老鸹枕头果,其实是赤瓟,叶子可捋了喂猪,果实清甜,晒干泡水喝,祛痰、理气、止痢、治黄疸。
千奇百怪的野果,是神农架秋天的灯,是植物在漫长的一年里,隐秘生活的见证。开花、吐蕾、结果、长成,然后呈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甜蜜的肉汁和鲜艳的色彩,是为了吸引禽兽将其吞食,通过它们的肠胃将种子带向更远的地方。
还有更多的果实,核桃、板栗、榛子、松子、锥栗、柿子。野柿子没有想象的涩,如果完熟后,经霜后,会又软又甜,但它们挂在枝头更加好看;等树叶掉完,只剩下树枝和果实,遒劲的枝干上挑着无数颗柿子,冬天里一树树的红,就像是悬挂的焰烛。青翠无比的松果,是刚刚成熟后采下的,剥开来,可吃到新鲜松子中雨露和云雾的芳香。榛子、橡子落地时,松鼠们忙着采食和贮藏,连老熊、野猪也在四处寻找这些坚硬但甜蜜的果实。啄木鸟也会将橡果放于枯树的孔洞中固定,然后啄开坚韧的果皮吃果肉。松鼠将它们藏匿在地下,有时会忘记了这些地下的小粮仓,这将是种子再生的机会。来年的时候,它们就会在静僻的角落里,冒出新芽,森林又会多出新的子民。
红叶是寒冬的序曲。我喜欢在大九湖寂寥的深秋里行走。在落羽杉前的垛壁子房屋脊上,升起蓝色的炊烟时,这种烟火笼罩和飞散的情景,令人心律平缓,气质优雅。世界在绚烂的梦里,被红叶湮没的村舍,在晨雾的洗濯中,变得越来越透明。如果有霜,这样的轻寒是可以接受并值得赞美的。没有冰雪的阴影,这十月的空气依然暖热。花朵在高山的雾凇里盛开,也依然在石缝和野阡上开放,不懂规矩,不谙世事。阳光依然浓烈,森林再也无法被绿色把持,漫山遍野、漫天彻地的金碧辉煌,从山脚一直沿着山体的斜坡爬上山脊。
公路两边,昔日浓荫蔽日的高大乔木,把自己泼成一头金黄或朱红,只要一种颜色,只要痛快的浓妆艳抹,只要一种气势。在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无一例外地剽悍,帅气,妖冶,势如破竹,像是被检阅的大军,荷戟擎火,被狂烈的秋焰夹拥的大河,迷幻的长廊,瑰丽的大厅,在烟云中穿行,恍若青春的梦幻。
从山顶一直往坪阡古镇的路上,右侧的高山草甸,是高寒山区的代表,它们的凋零比其他植物早。但它们的凋零是华丽的转身,黄得简洁浩大。被狂风欺凌的日子占据了它们的大半生,没有不在风口煎熬的草甸。呼呼作响的大风从山谷里翻越上来,草不会被折断,但草会被痛苦地折磨。黑魆魆的箭竹林像潜藏着众多的野兽,大风会让它们仓皇失措,在山野咆哮。莫名的悲哀和无望的日子,是它们在高山上的命运。过了两个垭口,金黄色的山谷突然展示在眼前,这里,这深沟纵谷里,是一壑金兽,它们的秋天仿佛集市一般热闹拥挤。而在另一片崇岭之下,云海给重重地抹上了泼彩的金橙色。一望无涯的金色云海,一路爬升的金色草甸,天上地下,遥相呼应。
路过酒壶坪,它的山道两旁,遭遇那些日本落叶松时,我写过如下的话:“……金色的空气中布置着华美的大典……秋像无边无际的舞台,大幕拉开,即将上演神圣的乐章……仿佛不是在遥远的山野,而是在传说中的宫殿,四野静穆的金黄,恍如伟大的回忆……”
往皇界垭爬去的某一个拐角处,回首一望,那些树,那些叫不出名字但造型奇绝美极的树,干脆就是一树树火焰,喷吐着秋天的狂情。这样的红,是决绝的。它们是红枫,还是鸡爪槭?抑或是乌桕?是所有该红的树。衬着它们的还有那红黄相间的黄栌,是结了小果的胡枝子,是开着蓝花的石泽,是路两旁一片一片粉艳艳的打破碗花花。一只小巧的蓝喉太阳鸟从花丛中飞出来,它们把小小的巢筑在这里,方便吸食秋天喷涌的花蜜。
神农架的秋天一定是从第一阵秋雨开始的。这种秋意一旦在雨中,会迅速地向人的身体里漫延。高寒山区的森林里,秋意在夏天就已经酝酿好了,太过吝啬的夏天就像黄金一样金贵,太阳酷烈,却时日不多,一场雨,就带来了俨然山区霸主的凉威。河谷地带的苞谷林在八月下旬即黄了,不是那种收割季节的金黄,是一种垂头丧气的萎黄,是献出过后的倦怠。雨揉搓着叶子,把苞谷即将退场的激情彻底耗掉。人生一世,庄稼一秋。在淡远的烟雨中望去,水杉也好像黄了,灌木丛中,突然出现一两株红叶植物,红得怪异端的,红得怪磨眼的。烤烟人家的烤房里冒出了青烟。烟叶是青碧的,在这个季节,他们要加速让它金黄,变成金钱。雨岚向山中弥漫而去,这烟幕里的秋天,往高山和天空缓缓浮升。秋天因疼痛而壮烈,群山因疼痛而憋红脸。秋和冬离得太近,秋想到冬就会没来由地瑟瑟发抖。它们争相憋着脸,红一阵子后,等待那冰雪白皑皑地覆盖和欺侮。山是没有办法的,它悲壮地红一阵、白一阵,然后青一阵——由秋、冬到春,那就是春天悄悄来了……
我不喜阴冷和久雨的森林,诡雾四伏,铅云垂涌,野菌和苔藓的气味太浓重,含着颓败的因子,但隐秘的花香、菇香和逸出的麝香气味,还有那从云雾草中摇荡出的湿漉漉的鸟鸣,是一种安慰。一到天晴——这样的时日总是很多,猴子的一声唳叫,天就扯开了阳光。在秋天,大龙潭的金丝猴美艳无比,或者它们就是神农架秋天华美的象征,就是秋天跳跃的精灵,它们金黄色的皮毛简直就是为了炫耀秋天而存在的。在早晨有些清冷的阳光下,它们从高山的某处下来,叽叽哇哇,通体透明,就像一团团霞光,一个个雍容华贵的音符,一个个金秋的注释。它们的标志性蓝脸、善良清澄的眼睛、夸张委屈的大白嘴,还有那一丝兀自迷惘的神情,总能滑过我们柔软的心地,生出缕缕的怜悯与疼爱。
秋天被汹涌的秘密和激情填满,它泻过我们灵魂战栗的盲区,突然烧灼着我们人生孤寂的旅途。我的摄影家朋友老银有一幅作品《为看秋色入山深》,一个背包客的背影,踏着满地的红叶,就像踏着秋的火烬,走在秋意喧闹却阒无人迹的荒径上。这多像我们必将遇见的某个风景,秋的穹隆和童话,像一种不可能的结局,一个漫不经心的邂逅,像一段情感失落的传奇,像爱过之后漫天散去的回忆,像我们心壁上的一种反光,带着火焰的响声,久久停留在生命的河流上。
我走到三里荒,那里的秋天被一棵树占领了。这棵千年天师栗,又名婆罗子,传说在月宫里才有此树,可神农架遍布着这种树。它的果实又叫猴板栗。在猴板栗成熟并往下坠落的时候,这棵千年天师栗就成了一树笼罩在村庄之上的巨大红焰,以朱砂的红,饱满的重彩,昼夜高擎,灼灼其华,映红三里、五里、十里之地。胀痛人们眼目的冲天火树,宛如整个村庄都着了火一般。这浪漫的野村和撩人的秋景,这夺目惊天之色,壮若如椽巨笔,惊天地,泣鬼神。让人晕眩的滚烫之地,在渐渐寒冷的山坳,做最后明艳的焚烧。我不敢相信,叶子和果实,与树的生死诀别竟然如此盛大张扬。搁弃在荒野之上的树,一年一度的枯荣,没有落魄的感伤,以激烈的纵火,成就了一次神圣崇高的仪式。
秋水缱绻,缠绵无垠。雾色中的溪水,是山中的童子,带着羞涩奇艳、未见世面的红叶向下游流去。另一些红叶也加入了这支漂流的队伍,斑斓的溪水,香艳的溪水,落英缤纷的溪水,将这场季节的流逝之舞装饰得妩媚动人,姿影妖娆。从深山老林里跌宕而下的轰响,有如一支送亲的队伍,红叶像那婚纱上的缀片,闪烁在时间的深处。看云岚轻柔如紫,看嫩寒纤弱似玉,还有什么比这秋的叮叮淙淙更让人回望不舍的呢?
草木枯荣,风霜入候。半山秋色半山凇,在高山上,没来由地,一边的红叶,一边的树凇。秋色只有一步,或者半步,就踏入冬天风雪紧裹的欺侮中。这张季节的阴阳脸,往往是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雪线之上,落叶乔木和灌木止步于此,巴山冷杉站在一线的风口,北风掠过山垭,天地从此寒凉。我们无法想象这冬天的皓白,会发生在红叶漫漫的秋岭上,似乎红叶最终的下场总归如此。飞琼玉树,冰砌银堆,晶羽霓裳的雪原序歌,就这样覆盖了山顶所有的树,让它们一夜白头,霜菅万里。
秋天是割蜜的日子,中华小蜜蜂不同于意大利蜂,一年就割一次蜜。蜂农揭开蜂箱,取出蜂脾,一般会用点燃的艾蒿叶熏蜂,不会伤及蜜蜂,也不会惹恼它们而被蜇。驱赶走蜜蜂后,将蜂房上的蜂蜡盖切割掉,将蜂脾放入摇蜜机中,开始摇蜜。那些琥珀色的、凝胶般的黏稠土蜂蜜,是动物和植物共同完成的甜蜜秋事。但养蜂人的割蜜要冒着风险,因为那些圆木凿成、树皮箍成或木板打制的蜂箱,除了房前屋后放置,有的是放在高高的屋山墙上,有的放置在悬崖上,以防老熊、猴子和黑喉貂偷蜜。
一年的花开结束了,蜜蜂们忙碌的日子即将在秋风落叶中停下。大地一片洁白,奢华靡丽,瑞雪飘飘,但那不属于蜜蜂。养蜂人会将蜜留一些给辛苦的蜜蜂度过冬天,让它们能够有限地享受自采自酿的花蜜,回忆一年间在群山旷野间的奔忙,用辛劳的一生滋润自己。何况这些山野里飞翔的小天使,勤勉的采蜜工,花粉的快递员,它们的生命非常短暂,也许活不到春天来临的那一刻,但是它们一年积攒的甜蜜,全都留给了人间。
在被红叶覆盖的大地上,忙秋的人们同样要收割和贮藏。收苞谷,刨洋芋,挖红薯,割荞麦,烤烟叶,晒蘑菇。这个季节,到了晚上,会传来高亢沉雄的牤筒声和梆鼓声,篝火在黑漆漆的群山间燃起。这是守秋的人们,在山上与劫掠的野兽们进行着战斗。
守秋就是守野兽,就是守庄稼。高山崖口的土地,即将成熟的庄稼,狗熊、野猪、猕猴们,已经窥伺了一整个夏天,时机已到,要从更高的山上下来,趁着夜色,赶在农民收割之前,将他们一年辛苦种下的粮食糟蹋殆尽。每家每户为守护庄稼最后的成熟,在田边地头用茅草和树枝搭个窝棚,再在棚里放几根木头,铺上芭茅,放一床被子,便是守秋护秋之处,只能容一二人栖身。一边是慢慢变黄的庄稼,一边是暗黑的老林。如果单家独户,山岭上荒无人烟,守秋人则孤零零地在此,面对凶残的狗熊和野猪、泼皮的猴子,你不能使用枪铳,只有点燃篝火,用尽气力吹起牤筒或者敲打梆鼓,驱赶土匪般的野兽,也驱赶内心的恐惧。家里男丁多的,轮换着去守,如果只有一个男人,你就得在山上待十天半月,直到庄稼完全成熟收割回家。
牤筒是过去打匠(猎人)的猎具,是指挥猎狗攻击猎物,也让野兽慌乱的一种号筒。有点像过去的铁喇叭话筒,将木头掏空,有竹吹口,一般人无法吹响。我从神农架带回过一个牤筒,加上吹口,有一尺多长,发出的声音如牛吼兽嚎,粗野雄壮。而传统的梆鼓是用藁子木、合欢树或麻秆柳凿成,声音清脆。如今经过改造的梆鼓,则由整筒大木雕凿,掏空木芯,用木槌敲击,发出的声音更加狂野、原始、雄浑。每到暮色渐起,野兽趁着夜幕蹑足潜踪而来,开始下山抢食,这时,农人燃上一堆篝火,在火堆旁擂起梆鼓,吹响牤筒,顿时天地震栗,似有千军万马,山呼谷应,野兽闻之逃遁……
秋如火旆,一夜新霜,山川郁烈,万家玉黍。
一个挑着蜂蜜沿街叫卖的山民,一群嗡嗡的蜜蜂跟着他。
一个挽着装满五味子竹篮下山的妮儿,爽朗明净的秋云跟着她。
一只从崖边土屋中蹿出的村狗,一望无际的苞谷跟着它。
一片高亢的群山和森林,一阵金色的风跟着它。
一道奔流的山溪,一片又一片红叶跟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