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3:印斯茅斯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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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二天上午十点不到,我便拎着小提箱,站在老集市广场的哈蒙德药店门口,等待前往印斯茅斯的公交班车。随着班车抵达时间临近,我注意到路人们纷纷沿街走向别处,或穿过广场钻进“理想餐厅”——售票员所言非虚,本地人的确厌恶印斯茅斯及其居民。没多久,一辆格外破旧的脏灰色小公交“叮叮咣咣”地开上政府街,拐了个弯停在我身旁的路边。直觉告诉我就是这辆车,挡风玻璃上字迹模糊的招牌旋即证实了猜测:阿卡姆—印斯茅斯—纽伯里港。

车上仅有三名乘客,个个皮肤黝黑、衣冠不整、脸色阴沉,但看上去倒挺年轻。车子停稳后,他们摇摇晃晃地下来,沉默到几乎有些鬼祟地走上政府街。司机也下了车,我看着他进药店买东西,估计就是售票员提到的乔·萨金特。在我有机会深入观察前,一种难以解释但无法抑制的厌恶感便油然而生,本地人不愿乘坐那家伙运营并驾驶的公交车、不愿拜访那家伙及其同胞生活的镇子,原因真是显而易见。

司机走出药店时,我更仔细地审视他,试图厘清厌恶的来源。他身高近六英尺,体形瘦削,肩膀佝偻,身穿脏兮兮的蓝色便服,头戴有些磨损的灰色高尔夫球帽;他大概三十五岁,倘若忽略毫无表情的木讷面庞,只就脖子两边深陷的古怪皱纹判断,很容易高估年龄;他脑门狭窄,鼻子扁平,水汪汪的、几乎一眨不眨的蓝眼睛朝外鼓凸,额头和下巴向后收缩,耳朵发育极不完全,嘴唇又长又厚;他毛孔粗糙的浅灰色脸颊几乎没长胡子,只是杂乱分布着几撮卷曲的黄色绒毛,脸皮的某些部分也不规整,仿佛曾因皮肤病脱落一样;他青筋凸起的大手呈怪异的蓝灰色,指头短得不成比例,好像还有点伸不开;他走回公交车的蹒跚步态也很古怪,多半是由于大得离谱的脚掌——我越琢磨越疑惑他上哪儿才能买到合适的鞋子。

司机的油腻感增添了我的厌恶,他显然常在鱼码头周围工作或晃悠,沾染了特有的鱼腥味。总而言之,尽管我猜不透他体内流着哪国人的血——他怪异的外表跟亚洲人、波利尼西亚人、黎凡特人乃至黑鬼都不同——但他与普通人的区别可谓一目了然。或许那并非异族混血,而是人种退化?

没见到其他乘客,我心中暗暗叫苦,不想跟那司机单独上路。然而随着发车时间临近,我只能压下不安随他上车,递去一元美钞,惜字如金地低声道:“印斯茅斯。”他好奇地看了我两眼,一声没吭地找来四十美分。我寻了个离驾驶席很远,但位于其同侧的座位,毕竟沿途还想看看海边风景。

破旧的公交车猝然一抖发动了,伴着排气管喷出的白烟,“叮叮咣咣”地驶过政府街两边老朽的砖房。我瞥见路人个个目光闪烁,视线小心翼翼地避开公交车——至少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看着它。车子左拐进入高街后,路面平整多了,建国初期的庄严老宅与更早的殖民地时期农舍纷纷闪过,再经过绿洼地与帕克河,漫长、单调而开阔的乡村海滨终于在眼前徐徐展开。

那天气候温暖、阳光明媚,沙滩、莎草和低矮灌木组成的沿途景观愈显荒凉,亏得驶离连通罗利与伊普斯威奇的主公路、进入狭窄的海岸公路后,还能眺望湛蓝的海水和李子岛的黄沙海滩。一路没有房屋,沿途交通也不繁忙,饱经风霜的小电话线杆只托着两条线路。车子偶尔驶过横跨潮沟的简陋木桥,沟壑蜿蜒切入内陆深处,加剧了陆地的碎片化。

沙滩上偶尔可见枯死的树桩与破碎的墙基,让我想起县志记载的往事。据说这片乡野也曾土地肥沃、人口众多,但环境于1846年印斯茅斯大瘟疫前后发生剧变。单纯的民众将一切归咎为隐秘的邪恶势力暗中作祟,真实原因恐怕是对海岸森林愚蠢的乱砍滥伐,由此导致水土流失,为风沙大开方便之门。

经过漫长旅途,李子岛渐渐退出视野,浩瀚的大西洋在左边映入眼帘。狭窄的公路开始险峻爬升,眼看车辙在前方孤独的山顶与天幕交会,我不由得大感不安,仿佛担心车子升个没完,以致抛却理智的世界,融入高天之上神秘未知的异境。此刻,就连海洋的味道也充满不祥意味,一言不发的司机那僵硬佝偻的背影和狭窄的脑袋更是越发可憎,我发现他的后脑勺跟脸庞一样光秃,粗糙的灰色头皮上只有几撮散乱的黄色绒毛。

车子终于登上山顶,底下是铺陈的山谷。漫长的悬崖自国王港峰向北延伸,在安角转了个大弯,马努塞特河恰在其最北端汇入海洋。我在远方雾气弥漫的地平线上依稀辨出国王港峰朦胧的侧影,峰顶便是承载众多传闻的怪异古屋,随即又被山下的图景牢牢吸引住了——我亲眼见到了传闻中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

这个镇子占地宽广、建筑稠密,却显得生机寥寥、死气沉沉。林立的烟囱不见几许炊烟,三座未刷漆的高耸尖塔呆板地映衬着大海,其中一座的顶部已然垮塌,它与另一座塔上镶嵌的钟盘都不见踪影,剩下两个黑窟窿。放眼望去,大片下陷的复折式屋顶与依然坚挺的三角墙挤在一起,明确宣布这些建筑业已惨遭虫蛀、腐朽不堪。公交车沿路下山时,我还发现许多屋顶彻底垮掉了。镇内也有些乔治王朝时期的方正大宅,搭配着四坡屋顶、圆顶和带护栏的“望夫台”,多数远离海滨,其中一两栋似乎保养得不错。一条锈迹斑斑、荒草掩盖的废弃铁路引向内陆,路旁东倒西歪的电线杆没了缆线,通往罗利和伊普斯威奇的旧马路也模糊难辨。

越靠近海滨,房屋腐朽越严重,但那一带中央有栋带白色钟楼、状态不错的砖砌建筑,貌似是个小工厂。早已被泥沙淤塞的港口围着古旧的防波石堤,我渐渐看出堤上坐着几个几不可见的渔夫,防波堤尽头似乎还有过去的灯塔遗留的基座。堤岸内侧形成一道沙嘴,上面有些破屋、停泊的小渔船及零星的捕虾笼。河流经过带钟楼的建筑后折向南边,在防波堤尽头注入大海,那里应是唯一的深水区。

海滨到处是废码头,它们从岸边伸进水中,末端都烂掉了,越往南越不堪入目。时值涨潮,远处却能看到一条稍高于海面、隐约带有古怪恶意的长长黑线。我知道那就是魔鬼礁,但看得越久,强烈的排斥中竟生出微妙而可疑的向往,说来也怪,后者似乎比前者更教我心烦意乱。

公路上并无行人,直到途经荒凉程度不尽相同的农场,我才注意到某些房子尚有人住,破破烂烂的窗户挡着碎布,杂乱无章的院子堆着死鱼和贝壳。我有一两次瞥见无精打采的农夫在贫瘠的菜园里干活,或在满是臭鱼味的滩涂上挖蛤蜊。几伙尖嘴猴腮的脏孩子在杂草丛生的门阶前玩耍,不知为何,他们比凄凉的房屋更让我不安,几乎所有人的面孔和动作都有种莫名的古怪,让人出自本能、没来由地厌恶。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们的体貌特征应和了某本读过的书中,为大肆渲染的恐怖或阴郁情节绘制的插图,好在这份虚假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

公交车行到山脚,诡异的死寂才被持续不断的瀑布水声打破。道路两旁未上漆的歪扭房子越发密集,显示出更多城镇气息。再往前就全是街景了,我频频见到鹅卵石路面与砖砌人行道留下的痕迹,但房子都明显无人居住,有些甚至已彻底坍塌,空旷的缺口只剩下垮掉的烟囱与地下室的断墙,而一切均弥漫着糟糕透顶的鱼腥味。

不久,前面出现岔路和交叉路口,左边没有铺砌的街道通往肮脏落魄的海滨,右边街道依然残留着几分昔日的繁荣。迄今为止,我在镇内还没遇上半个活人,只见到稀稀落落的生活迹象——有些窗户挡着帘子,路旁间或停有破旧汽车。随着公交车继续行驶,车道与人行道的界限越发分明,房屋虽以陈旧的19世纪早期砖木建筑为主,但明显经过修缮,仍旧适合居住。身为业余文物爱好者,置身这片保存完整、内容丰富的遗迹当中,我几乎忘记了恶心的气味,也消减了对其氛围的反感。

然而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我又对某地生出强烈憎恶——那是个开阔的广场或道路枢纽,两边都有教堂,中心为残留下来的杂乱无章的圆形绿地。我在右边路口见到一座廊柱支撑的大会堂,其粉刷的白漆已然脱落泛灰,三角墙上褪色的黑、金两色牌匾亦只能勉强认出“大衮秘教”的字样。毫无疑问,那就是被堕落的异教团体霸占的共济会堂。我正拼命辨认牌匾上的铭文,突然又被街对面嘶哑破碎的钟声所吸引,便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这一侧,往车窗外望去。

钟声来自一座低矮的石塔教堂,其落成时间明显晚于周围大多数建筑,遵循拙劣的哥特式设计,高得不成比例的地下室开有不少百叶窗遮挡的窗口。尽管眼前所见的钟盘没了指针,反复敲打的嘶哑钟声却告诉我正是十一点。紧接着,一幅来势汹汹、异常尖锐又难以言表的恐怖画面冲去所有时间观念,攫住了我的视线:教堂地下室敞开的大门犹如长方形的黑暗深渊,有个东西正在我的注视下走出——或即将走出——那个深渊。在我意识到之前,脑海中已深深烙印下噩梦般的画面,更让人抓狂的是,画面里的东西若用理性分析并无可怕之处。

那显然是个活人——确切地说,是我在镇内除司机外见到的第一个活物——如果我的情绪更稳定一些,就不会阵脚大乱了。我很快意识到对方的牧师身份,奇特的法袍无疑是大衮秘教修改本地教会礼仪的结果。说到底,他之所以能挑动我的神经、引起我的恐慌,恐怕得归咎到他头上那顶高高的三重冕,那东西同昨晚蒂尔顿小姐展示的样品几乎一模一样。在想象力的帮助下,三重冕为对方模糊不清的面孔及法袍下的蹒跚步态增添了不可名状的险恶气息,但我很快正告自己不该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管怎么说,试图扎根地方的异教团体穿戴本地人熟悉的别致头饰——也许真是海盗的宝藏——不是很正常吗?

人行道上开始零星出现面目可憎的年轻男女,有的单独行走,有的三三两两,但全都一言不发。公交车叮咣作响地继续前进,两边摇摇欲坠的楼房的底层常设有小店铺,门口挂着看不清的招牌,还有一两辆货车停在路边。瀑布水声越发分明,前方即是颇为陡峭的河谷,河上高耸而宽敞的公路桥有铁栏杆围护,对面是个大广场。过桥期间我分别向两侧观察,只见绿油油的悬崖边缘及悬崖下方的台地均有厂房,充沛的河水则来自右手上游方向两个奔腾的瀑布,左手下游方向至少也有一个瀑布,所以水声才这么震耳欲聋。车子过河后开进半圆形大广场,停在右边一栋圆顶大楼前,大楼的黄漆尚未掉光,只能看清一半的招牌表明它就是吉尔曼旅馆。

我欣慰地跳下车,把小提箱寄存在寒酸的旅馆大堂。大堂内只有一名上年纪的营业员,虽然他没有所谓“印斯茅斯长相”,但我记得这家店发生过怪事,并不打算在此询问那些困扰我的问题。公交车开走后,我在广场上一边溜达一边盘算。

铺有鹅卵石的开阔广场一侧是直的,背后就是河道,另一侧呈半圆形分布着若干19世纪的斜顶砖楼,几条街朝东南、正南和西南辐射开去。稀稀落落的路灯装的都是低功率小白炽灯泡,虽然晚上月光明亮,我仍庆幸天黑前可以离开。广场周边的建筑状况尚佳,大概有十几家店铺在营业,包括一家“第一国民”连锁食杂店、一家阴暗的饭店、一家药店和一家渔获批发店,最东边靠近河流的地方,还有镇上唯一的工厂“马什精炼厂”的办事处。目光所及不过就十个人、四五辆汽车或货车,但不消说,这就是印斯茅斯的中心了。向东望去,我能瞥见港口的一抹湛蓝,映衬着那三座曾经风光无限、现已颓唐衰败的乔治王朝时期的尖塔。河对岸靠近海滨有一栋带白塔的建筑,估计便是马什精炼厂。

出于某些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食杂店打听,那儿的雇员十有八九不会是印斯茅斯土著。果然,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哥独自看店,他开朗又友善的脸让我倍感振奋,相信能打听到有用信息。小哥十分乐意开口,我很快听出他不喜欢这个镇子——尤其是这里的鱼腥味和鬼鬼祟祟的居民——能与外地人聊天算是种解脱。作为阿卡姆人,他目前寄宿于一户来自伊普斯威奇的人家,且一有机会就跑回老家。家人不赞成他在印斯茅斯工作,可连锁店非把他调来,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

根据小哥的说法,印斯茅斯没有公共图书馆和商会,只能靠自己逛。公交车行经的是联邦街,那条街以西的几条老住街——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斐特街和亚当斯街——保存完好;那条街以东是海边的贫民窟,其中主街边上有乔治王朝时期的老教堂,可惜废弃已久。他劝我别太招摇,尤其在北岸,那头的居民性情阴郁、充满敌意,外乡人甚至可能一去不返。

某些地点基本属于禁区,小哥也是吃了点苦头才知道的。比方说,外乡人切不可在马什精炼厂、任何仍在使用的教堂及新教会绿地旁廊柱支撑的大衮会堂附近逗留。这里的教会很古怪,以致外地的兄弟组织毅然决然地与之撇清关系。他们的法袍和仪式都可疑到极点,离经叛道的神秘教义似乎暗示信众经过神奇的转化,就能在尘世间达成肉体的不朽。小哥的牧师——阿卡姆美以美会阿斯伯里教堂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警告他不要加入印斯茅斯的任何教会。

小哥对印斯茅斯人了解很少。他们犹如穴居动物一样神出鬼没,很难想象除隔三岔五捕鱼之外如何打发时间——根据消耗的走私酒水判断,没准儿大半个白天都醉得不省人事。某种社团或共识似乎将他们阴险地撮合起来,鄙视外界,仿佛一只脚已踏进更美好的领域。他们的外貌委实可怕,尤其是一眨不眨地圆瞪着、好像永远也闭不上的眼睛;他们的声音亦难听极了,教堂的夜间唱诵教人毛骨悚然,每年4月30日和10月31日是他们的主节期或奋兴日,比鬼哭狼嚎更有过之。

他们特别亲近水,喜欢在河道和港口游泳,经常比赛游向魔鬼礁,虽然辛苦但个个乐此不疲。值得一提的是,公共场合现身的一般只有年轻人,其中年纪大的长得最丑,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旅馆的老营业员就没怎么脱相。外界好奇的是,大部分印斯茅斯人老去后会变成什么样?“印斯茅斯长相”到底是不是会随年纪渐长而加重的奇怪慢性病?

只有极罕见的病症能导致成年个体的生理结构——譬如头骨的基本形状——发生如此剧烈的改变,但要想全身上下多处同时发生,真是匪夷所思且闻所未闻了。小哥的结论是外乡人很难弄清个中奥妙,因为不管在印斯茅斯居住多久,都无法与本地人交上朋友。

他言之凿凿地保证,一定有好多比见得到的丑陋镇民更难看的家伙被锁在屋里,有时会听到非常奇怪的动静。据说在北岸海滨,摇摇欲坠的小屋彼此通过暗道相连,那是不见天日的畸形怪胎真正的聚居地。没人说得清他们到底混杂了哪国血统——如果真有的话——遇到政府官员或外来访客,特别难看的家伙会被藏起来。

小哥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我,别白费工夫找本地人打听镇子的事。唯一可能开口的是个相貌正常的高龄老头,平时住在镇北边缘的救济院,没事喜欢在消防站附近遛弯。老头名叫扎多克·艾伦,九十六岁,脑子不太清楚,又是镇上有名的醉鬼。他有个怪癖,总爱疑神疑鬼地扭头张望,就像在提防什么一样。说到底,他清醒时也不会跟外乡人开口,幸好对钟爱的“毒药”毫无抵抗力——几口黄汤下肚便会沉湎于往事,讲出令人震惊的闲言碎语。

尽管如此,他的故事其实没什么营养,支离破碎的疯话暗示了毫无根据的奇闻与惨祸,或许关于本地最疯狂的流言蜚语统统出自他的想象和那张碎嘴。总之没人信他,本地人更不喜欢他酒后跟外乡人乱说道,所以找他搭话也不安全。

印斯茅斯的外来户时而看到怪东西,考虑到他们住在丑陋的本地人中间,又受扎多克的故事影响,产生错觉原本不足为奇。依照彼此间的共识,他们天黑后绝不外出,不管怎么说,在黑得无以复加的街道闲逛并不明智。

至于这里的营生,众所周知的丰富渔获固然费解,本地人对之的兴趣却越来越少。加上鱼价一跌再跌,竞争越发激烈……真正的产业只剩下精炼厂,其办事处就设在广场东边,离连锁店只隔几家门面。然而马什老爷子从不露面,偶尔上班也坐一辆拉着窗帘、车门紧闭的轿车。

不少谣言提到马什变了副模样。他过去是个名声在外的花花公子,传闻到现在还常穿爱德华七世时代华丽的双排扣礼服,以此来巧妙隐藏某些身体缺陷。他的儿子们以前在广场的办事处办公,最近也淡出视野,业务主要交给下一代打理。他的儿女相貌都很怪,尤其是年长那些,听说健康状态亦每况愈下。

马什有个长得像恶心爬虫的女儿,喜欢挂满珠宝招摇过市。那些珠宝与我所见的三重冕似乎属于同一种诡异的异域风格,小哥不但目击过好多次,还听说它们来自海盗抑或魔鬼的秘密宝藏。教堂的牧师——或许该叫祭司吧——也会戴同样的头冠,只是外人很少得见。小哥没见着其他首饰,但据传镇内类似的东西多的是。

马什家与另外三家大户——韦特家、吉尔曼家和艾略特家——平时待在华盛顿街的大宅里深居简出。据说各大家族出于外貌原因将某些亲属藏了起来,对外宣称已死,并登记在案。

小哥不只提醒我许多街道没了标牌,还煞费苦心地画了张粗糙但详尽的地图,标出各主要地点。我看出这张地图的价值,千恩万谢地仔细收好。鉴于此前见到的唯一一家饭店环境恶劣,我干脆在食杂店买了些奶酪饼干和姜汁华夫饼充当晚些时候的午餐,并决定接下来沿主要街道走一遭,碰到外来户就聊一聊,最后搭晚八点的公交车去阿卡姆。这个镇子是稍显夸张但不乏现实意义的社区衰败例证,但我并非社会学家,专心欣赏建筑足矣。

我就这样迈入印斯茅斯阴霾笼罩的狭窄街道,开始了有条有理但稍感迷惘的参观。过桥后,我转向水声轰鸣的下游瀑布,从近处经过马什精炼厂。那地方静得有点诡异,毫无工厂生产的轰鸣喧嚣,它建在河边陡峭的悬崖上,紧邻着另一座桥和一片街道交会的开阔地,后者应是镇子早期的中心,独立战争后已被如今的镇广场取代。

我沿主街桥折回南岸,来到一片几乎彻底废弃的街区,不知为何有些毛骨悚然。行将崩塌的复折式屋顶挤作一团,勾勒出参差不齐、光怪陆离的天际线,上方还有一座尖顶不翼而飞的阴森老教堂。虽然门窗几乎都被厚木板钉死,但主街两旁的个别房子似乎还有人住,未铺砌的支路边上则全是废弃小屋,且多因地基下沉倾斜到岌岌可危乃至不可思议的角度,黑漆漆的窗洞好似无数幽灵的眼睛,我必须鼓足勇气才能转向东边、走到海滨。要知道,鳞次栉比的废弃房屋连成刻板荒芜的城镇,其可怕程度并非线性增长,而是呈几何级数膨胀。看着死鱼眼珠般空虚死寂的漫漫长街,联想到屋内沉默的黑暗空间已被蛛网、怨念和志得意满的蠕虫占领,再顽强的信念也很难驱散本能的恐惧与厌恶。

鱼街同主街一样荒凉,区别在于不少砖石修砌的仓库依然完好。水街几乎是鱼街的翻版,只是有些朝海的大缺口,过去应是码头。除开远处防波堤上零星的渔夫,我看不到任何活物;除开海湾里潮水的拍打和马努塞特河瀑布的咆哮,我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个镇子让人越来越紧张,当我从年久失修的水街桥——根据地图,鱼街桥早已垮塌——走回北岸时,不由得也开始偷偷扭头张望。

北岸倒有些惨淡生机——几家渔获加工作坊开门营业,几根烟囱冒出青烟,几个屋顶经过修补,偶有不知源头的声音,萧条的街道和未铺砌的小巷亦曾闪过蹒跚人影——但我感觉这里比废弃的南岸更压抑,这里的人也比镇广场周围的居民更丑陋畸形,乃至让我频频产生虚无缥缈的邪恶联想。印斯茅斯人与外国佬混血的确比内地严重得多——退一万步讲,就算“印斯茅斯长相”真是疫病而非血统特征,这片街区的晚期病例也明显更多。

一个令我深感困扰的细节是那些偶尔传出的微弱声音,它们的分布相当奇特——按说声音本该来自有人居住的房屋,但实际上被木板钉死的建筑里动静最大,其中包括吱嘎声、跑动声、嘶哑而可疑的喧哗声……令我难以抑制、惴惴不安地想起食杂店小哥提及的暗道。我突然疑惑这片街区的居民说话是怎样?迄今为止,我还没在街上听人说过话,也难以解释地不想听见。

我在主街和教堂街稍作停留,欣赏过两座废弃老教堂的残缺之美,便匆忙离开肮脏落魄的海滨。下一目标本该是新教会绿地,但我毫无动力前往来时经过的教堂,那里的地下室有令我莫名惊恐的怪影——一个戴头冠的牧师或祭司——再说食杂店小哥也叮嘱过我,陌生人最好不要在印斯茅斯人的教堂周围乱晃,其中当然包括大衮会堂。

于是我沿主街北行到马丁街,然后转往内陆方向,从新教会绿地北边平安穿过联邦街,进入衰败的上流街区——北岸的布罗德街、华盛顿街、拉斐特街和亚当斯街。这些老住街虽然路面残破、疏于打理,但在榆树掩映下依然保留了几分褪色的荣耀。一栋栋大宅让我目不暇接,它们大多年久失修,门窗也被封死,周围是闲置的园子,然而每条街总有一两栋有居住迹象。在华盛顿街,四五栋细心保养的大宅并肩而立,草坪和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其中最奢华者拥有宽敞的梯台花圃,一直延伸到拉斐特街,想必就是马什老爷子——饱受病痛折磨的精炼厂老板——的宅邸。

但这些老街同样不见活物,连猫狗都绝迹,即便是最完好的大宅,三楼和阁楼上的窗户也严严实实挡着百叶窗,让人格外焦躁和疑惑。诡异与死亡的气息沁透了沉默的印斯茅斯,鬼祟和神秘无处不在,四面八方似乎都有狡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暗中监视着我。

左边突然传来三声嘶哑钟鸣,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之前那座带钟楼的低矮教堂给人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赶紧沿华盛顿街走向河边,经过过去的工商业区,好几家废弃工厂出现在前方,右手方向的河道上游有废弃的旧火车站,车站以外是横跨河道的铁路廊桥。

桥头立着警示牌,但我还是冒险走过危桥。南岸果然多了些生机,神神秘秘、脚步蹒跚的形影投来似有若无的视线,正常一些的面孔则是冷漠而好奇地扫视着我。印斯茅斯让我越来越难忍受,只顾沿潘恩街直奔镇广场。由于那辆破败的公交车还要很久才能出发,我打算随便找个交通工具,提前赶去阿卡姆了事。

就在此时,我注意到街道左边破败不堪的消防站,一个满脸通红、醉眼惺忪、胡子拉碴、衣衫破烂的老头坐在站前的长凳上,正与两个同样不修边幅但相貌还算正常的消防员谈天说地。不用问,他就是扎多克·艾伦,那个半疯半傻的九旬老酒鬼,关于阴霾笼罩的印斯茅斯古镇,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疯话就是从他那张碎嘴里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