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暴风(4)
自由号客舱内。
一个中年人静静地坐在床边,双手紧握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笔记本。船身剧烈的颠簸和外面暴风雨的怒吼似乎并没有让他惊慌失措,他的神情依旧沉稳,仿佛这一切不过是过往经历的又一次重演。
他的名字叫托马斯·潘恩,
一个性格固执、意志如铁的男人。
此刻,他一边摩挲着笔记本,思绪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七年前,那段他几乎未能幸存的跨洋之旅。
那时,37岁的他怀揣着对新大陆的憧憬,从英国乘船前往北美。然而,横穿大西洋的两个月却成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船上饮食恶劣,卫生条件极差,传染病迅速蔓延。五名乘客相继死亡,而他也未能幸免,大病不起。船员们眼见他奄奄一息,便将他抬到甲板上,只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将他抛入冰冷的大西洋。
然而,潘恩的意志却比死神更顽强。
那口气,他始终没有咽下去。
他硬是撑到了北美,撑到了费城的码头。当船终于靠岸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几乎成了一具活死人。富兰克林的私人医生在码头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他的身影。直到最后,船员们才抬下一个几乎毫无生气的他。医生赶紧将他带回去,精心调治了六个星期,他才渐渐恢复了健康。
凭着富兰克林的介绍信,潘恩很快在北美站稳了脚跟。
1775年1月,他成为《宾夕法尼亚杂志》的一名编辑。那段时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专注地工作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心。他的笔触犀利,思想深刻,很快在北美崭露头角。
他知道,自己能够活下来,靠的不仅仅是运气,更是那股怎么也不向命运低头的意志。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年之后,他再一次被命运抛上了浪尖之上,生死甚至无法被自己所掌控。
如今自由号正处在风暴中心,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战。
那么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潘恩合上笔记本,缓缓站起身。
无论风浪多么凶猛,他都要像七年前那样,死死撑到最后。
潘恩深吸一口气推开舱门,迎面而来风雨瞬间打湿了他的全身。
眼前是一片混乱到极点的景象。
甲板上仿佛被一场灾难彻底洗劫过,断裂的桅杆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巨大的帆布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像一条条垂死的巨蛇在甲板上疯狂扭动。绳索和木板四处散落,随着船身的剧烈摇晃,不断撞击着船舷和栏杆,发出“砰砰”的巨响。
水手们在风雨中四处奔走,脸上写满了惊惶和无助。
有人拼命抓住绳索,试图稳住身形;有人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捡起散落的工具;还有人被倒下的桅杆压住,发出痛苦的呻吟。雨水和海水混合在一起,在甲板上形成一片片浑浊的水洼,水手们的靴子踩在上面,溅起一片片水花。
旗语手勉强爬到一根还未断裂的桅杆上,一只手死死抓住湿滑的绳索,另一只手挥舞旗帜。他的脸上满是雨水,眼睛几乎睁不开,但他依旧拼命摇动手臂,向不远处的圣玛丽号发出求救信号。
船长站在甲板中央,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绝望。
当他看到潘恩顶着风雨和混乱来到身前时,不由得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先生……这场风暴,我们恐怕撑不住了。”
潘恩点点头,“没关系,我们已经尽力了不是吗?如果上帝能够窥见我们不屈的意志,相信祂一定会指引我们走向彼岸的。”
他话音刚落,旗语手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圣玛丽号回应了!他们要来帮忙!”
这句话如同一剂强心针,瞬间激活了人们死去的心。
水手们纷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他们真的来了?”船长难以置信地问道。
旗语手用力地点了点头,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在狂风中摇晃,但他的声音却充满激动:“是的没错!他们正在调整航向,向我们靠近!”
……
自由号收到圣玛丽号回应的五分钟前。
劳伦斯站在桅杆高处,狂风撕扯着他的身体,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双手紧握绳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海面。
很快,远处的自由号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艘船在风浪中摇摇欲坠,桅杆断裂,帆布破碎,甲板上人影慌乱,显然已经陷入绝境。
然而这次支线任务的关键就在于能否顺利将自由号送至目的地。
如今眼看就要达成目标了,可不能就此中途而废。
这时,他清楚地看到自由号的旗语手正在拼命挥舞旗帜,发出求救信号。
他迅速从桅杆上滑下,稳稳地落在甲板上,随后快步走向舰桥。
舰桥内,大副坐在自己常坐的皮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在圣玛丽号与风浪的搏斗中,似乎只有喝上一点来自法国本土知名酒庄的红酒,才会让他糟糕的心情平复一些。
然而就在此时,紧闭的舱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浑身湿透的劳伦斯大步走进舰桥,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衣角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滩滩水渍。
“阁下,自由号向我们发出了求救信号,我们得去支援他们。”
卡尔顿抬起头,见是劳伦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但如今暴风雨还未平息,圣玛丽号还得依靠他和约翰掌控风帆,因而回答的语气中强忍着明显的烦躁,“自由号?暴风雨中能保证我们自己的安全就不错了,又如何能够救其他船只?况且两船如果在风浪中靠得太近,甚至有可能发生碰撞事故。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希望上帝能够保佑他们能够顺利脱险。”
劳伦斯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大副,你搞错了,我不是向你请示,而是告知你。”
说完,他转身走向舰桥内部,从里面拿出几面旗语旗帜。
随后,他就没再看大副一眼,重新钻入狂风大雨之中。
舱门重重关上,留下一片寂静。
卡尔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桌上的酒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突然,他猛地将酒杯砸向地板,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红褐色的酒水溅得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在地板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卡尔顿的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愤怒和不甘。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一个年轻的准尉如此无视,甚至被当众挑战权威。
“这个狂妄的小子……”卡尔顿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舱外,劳伦斯快步走向甲板,迎着狂风暴雨再度爬上桅杆,双手举起旗帜,向自由号发出回应信号。
他一边挥舞旗帜,一边对掌舵手喊道。
“向自由号靠拢,尽量保持在二十米左右的间距!”
舰桥内的掌舵手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大副,显然有些犹豫。
大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怒声道:“我是这艘船的大副,我要为圣玛丽号负责!保持原航向!”
“是,阁下。”
掌舵手的手颤了颤。
圣玛丽号仍旧维持原来的路线,且距离自由号有越来越远的趋势。
另一边,劳伦斯发完信号后跳下甲板,水手长约翰带着水手们一道围了上来。
约翰问:“要帮忙吗?”
劳伦斯看了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水手长一眼,“当然。”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
原本一直待在房间里的马丁不知何时冲了出来。
瓢泼的雨水很快将他的短发打湿,头发紧紧地贴在他的额头上,下巴尖尖的脸蛋因为冰冷的雨水和肆虐的狂风而变得苍白。
“诸位,还记得扫罗和大卫的故事吗?”
他对水手们说:“当领导者背离了正义与责任,当他们的行为威胁到人民的福祉时,勇敢的人们有权利——甚至有责任——站出来,改变这一切。上帝不会眷顾那些滥用权力的人,而是会指引那些心怀正义的人,带领大家走向光明。”
马丁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目光扫过每一个水手的脸。
“当暴风雨降临时,是谁挺身而出,又是谁挽救圣玛丽号于危难之中,大家都很清楚。我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这都是上帝的仁慈,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听从上帝的旨意,跟随我们的英雄,让我们获得救赎。”
这一番话下来,水手们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在劳伦斯的视野中,水手们的轮廓几乎都变成了蓝色。
原本大副安插的眼线也变成了绿色。
在一番和暴风雨的生死博弈过后,这些人哪里还不知道好歹。
眼见大副已经失势,他们又何必一条路走到黑。
命是自己的,谁能救他们的命,他们就跟谁。
这不禁让劳伦斯感慨,在这个年头,利用宗教做思想工作可谓是事半功倍。
马丁的出现乃是及时雨,彻底根除了隐患。
劳伦斯带着众人一起来到舰桥门口,冷冷道:“你现在想起来为圣玛丽号负责了?自由号若是不能抵达目的地,圣玛丽号就算能独自生存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大副被这句话噎住了,一时语塞。
他咬了咬牙,叫道:“就算靠近了自由号又如何?我们根本无能为力!”
劳伦斯的目光依旧冷静,“这不是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