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邪祟之夜(下)
“救我……”
哀怨的声音在走廊中回荡。
“求求你救救我我们不是同伴吗小姐小姐先生先生小姐小姐救救我吧救救我”
窗户一扇接一扇地在消失。
伊璐琪一边艰难地奔逃着,一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在已经重新变为深邃的黑暗的回廊另一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就像她过去睡在那些严丝合缝的大垃圾箱里,偶然睁眼时所瞧见的黑暗。她喜欢令人安心的黑暗,但这种黑暗带着腐烂和沤馊的味道,窸窸窣窣的虫子与老鼠的骚动,让她感觉自己一旦睡着过去就会腐化成黑暗里的一滩烂泥。
但黑暗之中又有两个奇妙的东西。
那是仿佛简笔画的两个人影——不,不如说是两条在黑暗中散发着五彩斑斓的光芒的丝带,各自围成了一个简单的人形。那光芒让伊璐琪想起雨后城镇的积水上那层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油膜,美丽,并且恶心。
人形的四条肢体在黑暗中不断地狂舞着,象征头部的圈却一动不动。明明他们在不断逃离,两道光圈却似乎始终与他们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光彩流转间,它们仿佛感觉到了伊璐琪投来的视线,舞动得越发卖力起来。
随着它们的舞动,回廊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嘈杂。这感觉让伊璐琪想起了有一次她穿过伊空河畔的禾草丛时,那些满是蓬絮的禾草穗,夹杂着锋利的草叶子,纷纷攘攘争先恐后地拥上来亲吻她的感觉。绵延不绝的瘙痒,叶缘切开皮肤的疼痛,密密麻麻的触感与阻滞感,还有不时钻入鼻腔的蓬絮带来的不适感。
声音仿佛化作了实体,不断试图侵入她的身体与意识。
她连忙别开头,专注地看向他们奔逃的前方。闪烁着白光的窗格还在一点点消散,远去,伊璐琪很确信,假如他们就这样停步在完全的黑暗里,恐怕会发生比死还要恐怖的事情。
然而在她的视野里,声音化作了实体,一个个字母在空气中挣扎着浮现,好似从黑暗的蛹中破茧的残缺的毒蛾,翕动着向她发出细碎的哭声。
“您看得见的吧您听得到的吧求求您了我就在这儿救救我救我求您救我……”
眼前的文字是幻觉吗?伊璐琪无法确定。这些文字就开始像禾草穗飞扬的蓬絮般在她的视野里浮现,增生,蔓延。
“呋食沒哈喜哞告堅類吃誘哞現註嘶森拙有噗森拙偶歡嗡嘶堅溫嚁眠蜂魚我噔……”
随着她的奔跑,眼前的字已经扭曲成了伊璐琪无法认知的形状,无法理解的语言。
伊璐琪感觉到自己的脑海里越发无法思考。嘈杂的声音无孔不入,就像她过去在垃圾堆里翻出的一朵尚在开放的玫瑰花。那时候的她从没闻过玫瑰花的味道,于是陶醉地闭上眼睛,将花朵凑近了鼻子嗅闻;却在一阵瘙痒中蓦然睁开了眼。
她还记得,自己清楚地看见那朵玫瑰花上爬满了细密的小小的浅绿色的虫子。它们纤毛般细小的足敏捷地爬行着,有一些甚至爬上了她的手,还试图攀援上她的脸。
在那之后她就做了很久噩梦,梦里她看见那些小虫钻进了她的皮肤,在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窃语,繁衍,搔动,产卵——这些声音与文字带来的感觉无孔不入,让她切身地体验到了那个噩梦的实感。
“啊……!”在这样的感觉中,伊璐琪一时间失去了平衡。本就疲惫不堪,酸痛不已的腿脚无法支撑住歪斜的身体,她又一次摔倒在地。
耳中的声响随着她的倒地一下子变成了杂音的狂欢。各种她无法辨识的、但让她感觉不适的噪音直接在脑海中奏响,她没有回头,但她下意识间心里了然:它们追上她了。
“小姑娘……!”啊,这是珂赛特的声音。伊璐琪仅存的意识里如此反馈道。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像是垃圾堆里一块被数不清的蟑螂围着啃食的小面包干一样,被压迫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唯有蟑螂满是刚毛的足与触须,贪婪咀嚼的口器,毫无意义的声音和存在。
“我……我和你们拼了!”另一个颤抖着的声音响起。这是谁?
好像是个男性的声音。
是艾勒·托比亚斯的声音。
是那个有些可疑,却又很胆小的胖厨子的声音。
伊璐琪回过神来。
她转头,看见了艾勒·托比亚斯。这个一直胆小怕事的胖子的下半身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男人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了,无助地胡乱挥舞着粗壮的手,忽而,他的手触碰到了伊璐琪的脸庞,便突然放缓了动作,轻轻地在女孩的脸上抚摸了起来。
“爱玛,是你吗……爱玛?”他满脸泪水,低声地呢喃道。“是爸爸错了,是爸爸……”
他嗫嚅着,一边将一块有些冰凉的东西塞进了伊璐琪的手中。“快跑,快跑吧……”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变成了衰弱的哀鸣。
“啊……救,救……”
一阵呻吟后,他便一个字也没法再说出来了。男人的身躯开始在黑暗中如同早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面包那般,松软地被撕裂,展开,露出里面的五彩斑斓。
伊璐琪还在愣神,一阵大力扼住了她的腰腹,然后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耳畔的风声逐渐取代了那些令她放空一切的嘈杂声。
“他……”她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在她的视野里,向她们追逐而来的奇妙人形变成了三个。只是其中有一个,舞动得格外缓慢。
她闭上眼睛,不再看向那些邪祟,而是紧紧握住了艾勒最后塞进她手里的东西。
本属于艾勒的那一份雪裔大公的信物。
“嘘,小姑娘。嘘。”珂赛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要做的只有跑。只有……跑。”
但是她们逃亡的速度似乎越来越慢了。
不,或许是那些窗户熄灭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把……把我放下吧,珂赛特……女士。”伊璐琪叹息了一声,“否则,我们都……”
“呼……呼……”珂赛特只是喘息着。她双手吃力却坚定地抱着伊璐琪,一言不发,只是蹒跚着向前,向前。
伊璐琪没有再说话。她不能再让珂赛特把仅剩的力气浪费在对话上。更何况,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懂得自己不应在这种时候践踏他人的坚持。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晃动,让她开始动摇。
珂赛特摔倒了。
周围的光晕迅速地抛下她们离去,女商人那头醒目的红发也随之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阴翳。她双臂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微卷的长发自腮边滑落,仿佛被暴雨打蔫的常春藤般,软塌塌地披散着。
伊璐琪又一次想到了老凯斯帕死去的那个夜晚。
浑身上下的华贵衣裳被血污与破损弄成了滑稽的戏服,那个小丑一样的老骗子在发出凄厉的惨嚎前,也是这样无言地趴在地上。而死亡的使者从四面八方来,把他圈在了伊璐琪看不见的那一头。
她嗫嚅着,开裂的嘴唇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呼……给我。”珂赛特在黑暗中抬起脸。借着远去的微光,伊璐琪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她披散的头发下那只露在外面的眼。“信物……给我。”
她慌忙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艾勒的信物递给她。然后又窸窸窣窣地在身上翻找起来,脱掉了一件又一件防寒衣,把沾满了她汗水的那枚滚烫的紫水晶信物也放在了她的手边。一根散发着淡淡荧光的木条也落在地上,轻轻地摇晃了几下。
对了。她想起来了。
在这场死亡之旅尚未成行之前,聚集到庄园里的他们曾经做过一次实验。
六种宝石雕刻的信物汇聚之时,放出了神秘而奇异的光彩。
“跑……”珂赛特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然后紧紧攥住两枚信物,向她说出了最后的建言。
“往前跑……去找学者……”
在袭来的密密麻麻的杂音中,珂赛特的声音几乎渺不可闻。
伊璐琪后退了两步。她抽动了几下鼻子,向后踏出的脚又收了半步回来;但最终,女孩儿狠狠地倒吸了一嘴的鼻涕,在最后看了一眼正摸索着取出一枚又一枚信物的女人之后,伴随着身体里响动的吞咽声,女孩猛地捡起地上那根一路守护自己的属相签,开始朝着无垠的黑暗彼端冲锋起来。
而她手里那根被汗浸润的属相签,随着她的奔跑,成为了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那是“概念”因素中歌颂“勇气”的灵母赫菈嘉。
她七手六腿,满身伤痕,荆棘,寒冷与死亡也无法让她停止将胆怯者庇佑怀中。她也相信人们正是因为胆怯,勇气才应运而生。
她在关注着您的命运。
……
“铛,铛……”
昏黄的会客厅里,大摆钟鸣响了六下。
但是小丽莎的六只眼睛没有再诡秘地窜来窜去,而是茫然地在金发的头颅上不断乱转。
赫洛蹑手蹑脚地试图贴着墙壁接近他掉在地上的手枪。他一手捏着三根属相签,一手摸索着身后的墙,以保持时刻观察眼前的怪物的动向。
“神灵”因素中象征虚无的大灵母艾姬娜。“认知”因素中擦亮眼睛的灵母欧嘉娅。“自然”因素中垂下黑暗的灵母狄茵玛。
赫洛也是临时回想着自己学过的那些超凡知识,总算想出了这个利用灵母们能够与周边的混沌意识引起共鸣的特性,试着通过组合签子来拿回自己的枪。反正他本人与超凡力量绝缘,灵母们不会把麻烦找到他的头上。
目前看来,这个战术的效果意外地不错。只要再越过会客厅的大壁炉与侧门处的出口,他就能捡到自己的枪了。
会客厅里的光线显著地变暗了。在艾斯库尔喷了一口火就莫名消失时,赫洛毫无疑问是惊慌失措的。在缺乏后手的情况下,如果在这片诡异的空间里复生,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会遇到怎样可怕的事情。
但他也很快注意到了会客厅里变暗的环境。
一头巨龙可比丧心魔这种玩意儿高级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猜想这里或许是邪祟制造出来的某个临时空间——在超凡学中,拥有这种能力的家伙极其稀有,但很凑巧,他的好友希丝缇娜就是其中一例。
按照希丝缇娜的说法,这就像是“生活在图画上的人,从穿过这张图画的球体的无穷多个面上,临时借用了一部分用在自己的图画世界里。”
很难懂的解释。和她本人一样。
所以,赫洛猜想巨龙应该只是因为太难对付,被对方逐出了这片空间——就像被关在那些图画小人借来的剖面里的蚊子,被赶回了图画世界里一样。毕竟没人想和一只讨厌的蚊子共处一室——起码赫洛不想。
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拿到自己的枪,结合他那被希丝缇娜多次评价为“不靠谱”的对付超凡的手段,给这个该死的空间来上一发——而目标他也已经搞清楚了,就是那座从他们进入这片空间时就只会鸣响六下的大摆钟。
毕竟在超凡学里,时间与空间和物质的变化本是紧密相连的。
他慢慢地走过熊熊燃烧的大壁炉。近了,近了。
“您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耳边温柔地响起。声音柔软,亲昵,却有种让人不快的无机感,像是冬季里一床温暖蓬松的被子,内衬却扎满了锋利的针。任何人都会被这样突兀的讯问吓一大跳——赫洛也不例外。
“啊!”他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然后迅速捂住自己的嘴。
但是致命的错误已经犯下。他转过头,惊恐地看见了墙面上一张唇红齿白的嘴巴。
那温柔的话语正是从它口中发出的。眼下随着赫洛拔腿跑向地上的枪,那张向他搭话的嘴里赫然睁开了一只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奔逃的方向。
“过来,好人。”一个愈发热情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赫洛却没时间去看那张嘴隐藏在什么地方。但他心中蓦地警铃大作,连忙收住了脚步,以一个不雅观的姿势原地趴下。
一只异常粗壮的手臂带着几只眨动的眼睛从他的头顶飞过,发出凌厉的风声与一阵猛然爆发的低语呢喃。
“我敢保证,好人,跟着我你会有享不完的福的,”那个温柔却极度机械化的声音在他耳边再度响起,“哦!彁吣媜呋在上!您橄榄石色的眼睛可真迷人。我敢打赌,好人,当您用下巴上细密的胡茬与我亲昵的时候,您绝对不会因为答应我而后悔的。”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耳边拂过的温热气息,与挑逗般的哈气声。
赫洛来不及停下聆听这番腻味的情话,前两次的躲避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经验,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原本趴着的地方。一阵清脆的咬合声在他身后响起,他急忙起身,瞥见了三只嘴巴正像是红粉蝶扑棱翅膀那般在半空中兴奋地开合。仿佛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它们也齐齐转向,大张着“看”向他。
他本人躲过了一劫,但手中的属相签却没有那么好运。赫洛看了一眼,只有不慎落在地上的艾姬娜还在挣扎着发出荧光,另外两位灵母已经断作了几截,上边还有一圈圈整齐的牙印。
他可不敢试试那些能咬断这些超凡物品的嘴巴亲吻他身体的滋味。
赫洛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刨动着,想要返回手提箱附近重新寻找能够破局的属相签。墙上陡然生出一圈不断转动的手掌,像是一朵灿烂的食虫花,招摇着花瓣想要捕获他这只倒霉的飞虫。
怎么还越变越多了?
他在心里哀叹着,连忙刹住了手脚的动作,重新站了起来。只是随着属相签的断裂,小丽莎的动作又变得活跃了起来。赫洛压根不敢倚靠墙壁和物件,一边狼狈地躲避着,一边在脑海里急速地思索起能够脱身的方法。邪祟并不想与艾斯库尔共处一室,而他对邪祟也是这个态度。
唉,早知道就跟着其他人一起跑了。
赫洛如此想着,又勉勉强强躲过一轮夹击,但他感觉到自己本就不强的体能已经显露出颓势。恐怕他就要在这里吟诵自己的遗言,然后不断在邪祟的折磨里等待基本不可能的援救了。
“砰!”
一道沉闷的声响。
这不是邪祟发出的声音。
赫洛转过头看向声音出现的方向。
满是灰尘与血污的单薄的连衣裙随着趔趄的脚步摇晃着,在地面上滴落出一连串的水渍;亚麻色的头发凌乱地披散,有的还粘在了血淋淋的脸颊上。一个女孩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深蓝色的眼睛却熠熠发光,随着额头半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无论怎么看,闯进来的都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小乞丐。
她也看见了小丽莎此刻诡异的姿态,与满脸惊愕的学者。
而她手里的属相签,散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