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我的大学
第一章 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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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只要一想到海边,我的眼前就会浮现五彩缤纷、无休无止、升腾漫游的泡泡。
关于海边,即便是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也可以对你不停地说上几天几夜:海海漫漫的紫褐色的盐蒿子草,骄阳烈日下像铺了一层冰霜的无边无际的盐碱地,还有夕阳中随风摇曳的芦苇,绵延几百里总似在喃喃低唱的、常有黄羊和田鼠穿梭其间的防风林,纵横的沟渠,散落的村舍,静静的卫河,小跑的驴车,突突疾驰的拖拉机,当然,还有那—海,不是我们通常所能想到的蔚蓝的含情脉脉的大海,而是铁锈色混浊无比的海,在一道道防风林相隔的远处翻滚咆哮……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想到海,首先涌来的总是那满天飞舞的泡泡?
泡泡犹如童年时百看不厌的万花筒,二姨妈喜欢把它叫作西洋镜,万花筒轻轻转动,恬静的柚子就缓缓出现了,她坐在卫河前的一只小凳上,袖管卷起,露出白皙的臂腕,双手使劲搓揉塑料盆里的被单。当我们的丰收拖拉机停靠在她前面的空地上,柚子笑盈盈地起身朝我走过来,她身体的轮廓轻盈漂浮在空气中,空气为之涌动……
万花筒再度转动,柚子戴着塑料袖套,身挂黑色围兜,手里捏着一把铁钩,在昏朦路灯斜斜的照射下,拖拽着一筐筐冰冻过的海鱼。也许这样的见面过于突兀,看到我和熊猫,她的神色慌乱,脸一下红了。那时候,柚子已回了城,结了婚,她嫁给了犀牛。犀牛是谁?犀牛是海边闻名遐迩的打架高手,堪称海边一霸。只要在海边生活过的人谁也不会相信,纯洁妩媚的柚子最后下嫁犀牛,做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选择。我相信,柚子出嫁的消息,让离开海边或留在海边的很多人无比震惊和纠结。海边,真是我们心头永远的痛。
那是数年后的一个场景,在都市一个嘈杂无比的夜市菜场。隔着一筐筐冻鱼,隔着鼎沸的人声,我和熊猫没与柚子说上什么话,我们几乎是狼狈逃离而去。只有我知道,熊猫在海边曾经长久地暗恋柚子;而我,则是在柚子有心无心的诱导下,品尝到青春期甜蜜初吻的同时,也经受了一场生不如死的失恋煎熬。
二姨妈去世后不久,我高中毕业了。
为了离开这个让我讨厌至极的家,有一天我突然冲上众目睽睽下的讲台,夺过话筒,发誓要去海边创业。一夜之间,我成了学校里的公众人物,成了那年头的明星。这可能是我从小到大,最带有好莱坞英雄情节的一次秀。我被安排去各个中学演讲,把我从未去过的海边描绘成人间天堂,说那里的电灯比别处亮,说那里每日三餐都有土豆和牛肉。平心而论,没人要求我这么说,包括班主任老太太、红团老师,以及我最好的同学熊猫。我像一个得了幻想症或癔病的患者,发着高烧,凭空虚构,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当一切过去之后,在等待毕业通知的日子里,我的高烧退了,平静下来了,像生了一场大病,需要静养,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或是做过些什么。
离家出走的日子终于来了。我记得那是初春时节,码头上人山人海。强烈的灯光从高空俯射下来,使得攒动的人头,犹如一锅滚沸开水之上浮泛的泡沫。喧嚣声咿哩哇啦升腾,升到空中被南来的江风一吹,缓缓四溢,随着夜霭时隐时现。我梦游一样随着人群往前走,那一刻,只有冷冷的灯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使我感到瑟瑟的寒意。
后来,我像一头被斗败的疲兽,蹲伏在舱门后面的黑暗里。凭借廊灯透进的余光,我的同学熊猫翻下爬上,忙碌着将行李搁放妥帖。他已经反复调整了好几次。熊猫就是这样一个对什么事都很认真的人。在学校的篮球场上,谁要是发球的时候踩线了,他会从很远的地方奔过来,不依不饶地要求你重发。
船舱内空空如也。所有上了船的人都涌在舷梯过道上,与岸边堆积如云的亲人挥手告别。
我眺望着星空下波光粼粼的江面。江水悄悄地流淌,点点灯火闪烁在遥远的江岸线。浮标上下起伏,似乎要被江水吞没卷走,悬悬浮浮,总也逃离不了我追索的目光。我视力极好,五官中就数眼睛最健康,小学时目测2.0,据说已达到参加空军的标准。但参军这样的好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想都不敢去想。我的家庭、我的出身,使我对很多事不敢存有奢望。走出小街回眸一瞥的瞬间,清晰地看到跌跌撞撞冲出小院的母亲,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我迅疾转回头去,一头扎进黑暗里,再也不敢回望。
其实,当我提着行李,穿越车灯流曳的大街,内心异常地恐慌。我知道,生活要重新开始了。我对以后的日子一点把握都没有。是我自己选择了孤身一人去闯荡世界,那么离家出走时的孤单、没有依傍,都只能靠我自己去征服。
四周的灯火明灭不定,街道闪烁其间,恍若梦境。倏地响起一串自行车的铃声,才将凝视车窗外的我拉回到现实。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空白,是我成人之后的一种思维常态。这么说,并不表示我缺乏想象能力,我常常希冀奇迹的出现。少年时代,总期待有那么一天,一个壮实巍峨的男人,从遥远的异国他乡来到我身边,对我说:跟我走吧,你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的父亲。后来呢,长久的期待因为没有着落而变换了内容,那个幻想中突然降临的人物由男人变成了少女。少女说: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寻找天堂。
我就是不甘心放弃期待,才突然萌发冲动,强烈地希望离家出走。因为我觉得,期待,拥有无比辽阔的疆域;期待,包含亘古永恒的时间概念。难道期待不是诱惑的代名词,期待不是人的美好情感吗?
靠近码头的时候,人群蜂拥,我内心掠过一丝暖意。起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稍稍定神之后,终于找到了根源:我和熊猫,毕竟是这支上百人队伍的领军人物。那些来自各个中学、素不相识的毕业生,将由我和熊猫带队奔赴海边。按照原先的安排,我要和熊猫一起在指定地点出现,和人数众多的属下见面。
我没有去履行一个领队的职责。那丝暖意仅仅像火星倏忽一闪,便迅速寂灭。
我在船舱里待了许久之后,熊猫来了。他的到来,缓解了我低落的情绪。他没有责怪我的失职,他甚至提都没提我为何没在指定地点出现这件事。熊猫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在未来几年的海边生活中,他一次都没责怪过我。尽管我做出的很多选择,常常和他所希望的相反,他对我的包容和迁就好像是宽阔无边的。
熊猫也是一个人来的,他也阻止了家人的送行。熊猫面带微笑沉稳地走进船舱,从他脸上看不到一点沮丧的神情。相反,穿着宽大军衣军裤的熊猫理了个短短的平顶头,显出几分英气和领袖的气质。熊猫天生就要领导很多人,他的意志天生就要决定很多人的命运。二十多年后,熊猫因为经济问题而锒铛入狱。要不是他在我们城市的财贸部门重权在握,实在抵挡不了金钱的诱惑,他的仕途远远没有到达终点,他本来可以做更大的官。
熊猫笑微微地走到我身旁,顺着我的目光远眺江景,轻轻打了声招呼:嘿,什么时候到的?熊猫的这声“嘿”,带有同舟共济的意味,使得被灯光刺激到的我好受了许多。
熊猫将行李安顿好,又把我的行李重新合理地放好。这时,我听到了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汽笛,码头上顿时人声飞扬,如同往滚烫的油锅里撒了一把盐。
轮船缓缓离岸,冷冷的灯光渐行渐远。我站起身,走出舱门,湿润的江风吹拂过来,吹乱了头发,江水轻轻拍击船体,发出哗哗的声响。一个船员从底舱舷梯爬上来,带出机舱一片轰鸣声,宛如放飞一群鸽子,在江面上盘桓。
“我们去看看同学们吧。”熊猫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热情地邀请我。他没有忘记我们的领队身份。
我摇摇头。此时此刻的我,更需要在船舷边自由呼吸。
我不知道这艘轮船将驶向何方,就像我不知道那么坚决地做出抉择之后,下一步该怎么走。船有舵手在把握,而我从一踏上舷梯的那一刹那起,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惶恐和迷惘。面对茫茫的黑夜,神秘莫测的江水,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块漂浮不定的木板,我连自己都把握不了,怎么去扮演一个把握别人命运的角色?
熊猫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从来不强迫我做什么,这让我感到舒服和惬意。也许正是这一点,很多年里,他一直能够是我的好朋友。
轮船行驶着,两岸灯火及巨型万吨轮缓缓朝后推移。轮船驶出江海交接处,那像条链子一般的灯光倏忽隐没了。
风愈来愈大,愈来愈冷,甲板上原先围成一堆的人群躲进了舱内。只有几盏航标灯随着摇晃的江水在远处一沉一浮,一沉一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