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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猛烈拍击着食堂四壁的窗扉。四月的阳光透射进来,仍然驱散不了乍暖还寒的潮湿阴冷。新职工们显然意识到了海边气候的反常,他们也同老职工们一样,或套上绒线毛衣,或披了棉大衣,瑟缩着双肩,一溜排开坐在前面的小板凳上。
从破败的窗扉望出去,我看到一条小河横亘在阳光下,粼粼的波纹反射出海边早晨冷冷的光芒。河岸倾斜的褐色泥土上,生长着一丛丛紫褐色的盐蒿子草。几棵芦苇的茎秆探头探脑地伸出水面,泛绿的芦叶轻轻拂动,仿佛在传递从海上而来的春天消息。
连长鹰身披绿色军大衣,静静伫立在前面。他的目光望着窗外,这时的小河河面上游过来一群黄绒绒的雏鸭,一叶扁舟紧随其后,缓缓驶进连长鹰的视野。手持一根竹竿的养鸭姑娘枇杷将小船撑向岸边,箭步跳下,款款朝这儿走来。连长收回目光,瞥了一眼坐得满满的会场,嘴里蠕动了一下,举起双手朝下摆了摆。
刚才还发出嗡嗡声响的会场,顷刻间寂静下来。几个从后门进来的迟到的职工,蹑手蹑脚收紧脚步,悄悄放下板凳落座。枇杷从后侧闪进来,也许感觉到了会场肃穆的气氛,吐了吐舌头,从墙角拣来几块砖头,垫在泥地里当作凳子坐下。
连长鹰咳嗽了一下,寂静的四周听得见空气的流动声。他徐徐启口说话,很难想象,连长身材壮硕魁伟,声音却尖细如笛。他首先代表连部欢迎十多名新职工加入到农场建设的队伍中来,接着他简明扼要地对即将开始的春季挖渠战役做了动员。他说改良海滩盐碱地,行之有效的途径有几条,这里流行的做法是挖渠引水,用淡水冲走泥土表层的盐碱成分。鹰的这番话,显然是说给我们这些新职工听的。
随着话音的渐渐提高,我多次偷觑那张海风雕刻出来的脸。那张脸黝黑威严,它所具有的震慑力,很大程度来自鹰脸庞左边的那只假眼。这个秘密一经发现,我再也不敢去直视那只起装饰作用、凝然不动镶嵌于眼眶之中的假眼。鹰的嗓音穿来穿去,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闭上眼睛,你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尖细声音,在会场的梁间回绕。女人嗓音再加那只假眼,不知怎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倏地攫住了我。我强烈感觉到,连长鹰,曾经有过惊心动魄的经历。
会议开得很短。散会之后,老职工一涌而出,纷纷返回寝室拿工具。新职工跟着副连长鹿来到保管室。
几分钟后,村子通往原野的一条大道上,卸去军大衣的鹰,手支一把大锹站立在那儿,阳光把魁伟的身影拉长,投射在阴冷的土地里。
鹰的周围陆续出现了一些手持大锹的老职工。其中,一个又高又黑、头发鬈曲的男职工和另一个又小又矮、长相古怪的男职工,一左一右,像两名保镖分侍鹰的身边,为其护驾。那个高的叫犀牛,矮个叫猴子。
后来,我从老职工嘴里知道,犀牛和猴子都是打起架来凶猛无比、遐迩闻名的角色,他们心甘情愿臣服于鹰,并不仅仅因为劳改农场管教出身的鹰,拥有无数流传甚广且颇富传奇色彩的轶闻,也不仅仅是慑于鹰可以一分钟之内,用麻绳将人麻利捆绑在椅子上的神奇功夫。海边自有海边的法则。要让犀牛和猴子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折服,作为连队最高的统治者,不但需要胆魄和手段,而且还要有让手中那把大锹飞起来的真功夫。
犀牛和猴子,都是鹰亲自带出来的名锹手。隆冬季节,据说在十几米深的河床底,将那些淤泥迅速装筐,而又要稳稳站立于缓缓涌动的淤泥之上,只有犀牛和猴子能够做到。他们在鹰的指点下,是能坚持到最后的拿得起的锹手。同样是服从,犀牛和猴子对连长鹰,含有敬畏的意味;对副连长鹿,更多是碍于面子。这在以后发生的事情里,我一次次体味到其中耐人寻味的差别。
领好工具的新职工,从保管室方向聚拢过来。在鹿的带领下,新职工排成方队,跟随在老职工的后面,朝荒原深处进发了。男职工拿着锹,女职工拖着钉钯,铁器摩擦地面的咣咣声一路响去。老职工的队伍散漫成长长的一列,在望不到尽头的公路上蜿蜒蠕动。
海边初春的阳光温煦惨淡。簇拥公路两侧的茂盛杂草沐浴在阳光里,随风轻轻摆动,叮咚作响的水渠掩映草丛之中。无边无际的田野上,海海漫漫的盐蒿子以及杂草荆棘宛如地毯般铺卷过去,延伸到快要与天际交接处,兀地隆起一条气势磅礴的防风林带,这条苍茫的林带由西向东巍峨雄峙,林带上空有袅袅的紫烟升腾弥漫,几只灰白色的海鸟在远处起起落落,上下盘旋,点缀着阳光变幻烟气迷蒙的海边景观。
队伍走了近几里地,鹰带着他的“哼哈两将”,拐进公路一侧的田野。刚开春不久后的土地湿漉漉的,松柔而富有弹性,踩过的杂沓脚印里冒出滋滋的水泡。我的裤腿和那双球鞋已被沾满露水的野生植物打湿,几里路走下来,浑身汗津津的,呼吸已有些急促。
队伍深入到原野腹地,在一条被草木覆盖的干涸小沟前停住了,然后一字排开。副连长鹿跑前跑后,和其他几个排干部拉起样绳,用卷尺丈量沟渠长度。很快,鹿分配好了任务:老职工每人八米,新职工每人七米,用一天时间,将这条小沟改造成宽阔的水渠。
鹰站在排头,紧随其后的是犀牛和猴子,其他几个重量级的锹手很默契地依次站好。这样的座次好像早就排定。在我印象中,以后只要鹰到场,大凡都是这样的阵容。
鹰的话音刚落,呼噜一下,锹手们几乎是同时将锃亮的大锹深深扎进泥土,锹刃斩断草根的唰唰声响成一片,飞扬的土块沉闷落地的声音,好似一支乐队浑厚的低音部。不一会儿,锹手们纷纷脱卸衣服,结实的躯体环绕一团团蒸腾的热气。
新职工受到老职工那种迅猛气势的感染,也跃跃欲试,舞动大锹干了起来。开始时,新职工们似乎并不逊色,凭借年轻,他们的动作节奏也差不多能跟上。
我的前方是鹿,与鹿并排的是熊猫,他们俩是新老职工的分界线。任务一明确,熊猫二话不说,也挥舞大锹,像老职工那样将土方甩得很远。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甩出去的土块不像老职工那样方方正正的一块,而常常是碎土迸溅,惹得与他搭档的女职工跳开去,逃得远远的哇哇乱叫。
在海边有不成文的规定:两名锹手的地块接壤,速度快的锹手首先开完第一锹,第二锹他拥有往后退缩的权力。每一锹大概半尺来长,往后退缩一段,五六锹开到渠底时,速度快的锹手完成的土方要大大少于速度慢的锹手。
女职工都喜欢与有经验的快锹手搭档,快锹手自然速度超人,干完活拖着大锹扬长而去,与其搭档的女职工也可以提早收工,像只欣喜的小鸟蹦蹦跳跳尾随而去。另外,快锹手使用力量均匀,自始至终保持一种节奏,并且每一锹的土块不远不近,都稳稳地落在离水渠五六米远的地方,女职工只要站在原地,很省力地用钉钯将土块敲碎,平整出一条高出地面的土路来。
这就是在鹿分配任务的时候,女职工们都悄悄移动脚步,不愿跟在新锹手后面的原因。有几个专横的女职工,干脆直接跟在犀牛和猴子的屁股后面团团转。精明的女职工,即使是给鹿这样的老职工作搭档也并不情愿。她们知道副连长舞文弄墨是行家里手,而干起活来就不敢恭维了。在海边,严酷的事实是,一个名锹手有许多女职工愿意跟在他后面,愿意做他的搭档,愿意奉献她们吃不完的饭票,愿意为其洗被子洗衣服;一个干活拿不起来的锹手身后是空荡荡的,身后空荡荡的锹手在海边是脸上无光的。要想在海边站住脚跟,就必须努力把自己修炼成一名好锹手。熊猫兴许正是明晓这一点,才把土块甩得远远的,不管搭档的女职工如何叫嚷,都无法阻止他向一名好锹手挺进。
我则不行,从一开始便注定成不了名锹手。我的体质从小便弱。进中学后,篮球运动使得我的身体状况有所改观,但我依然适应不了大运动量的剧烈活动。通常情况下,我都是站在离篮板不远处,等着同伴传球给我。稍不注意疲劳过度,中耳炎、扁桃体炎便一齐向我袭来。我一时冲动毅然决定来海边,并没有做好吃苦的思想准备,我没想到那么快就直接让我们新职工参加艰苦的劳动。我甚至对连长鹰的发言如此简短都感到惊讶,本以为要开一个长长的会,起码办一个星期的学习班,带领我们到处转悠转悠,参观一下,然后再慢慢适应海边的生活。
周围的人都埋头干了起来,在这种情形下,我不得不挥起大锹,投入了紧张的劳动。起先我不甘示弱,也将土块甩得远远的,速度也不慢,只觉得白晃晃的锹面在眼前转动。开完第一锹,我已大汗淋漓,频率明显下降,双臂醉麻,似乎再也提不起来,腰部弯曲酷似一只大虾,渐渐地,我的土块再也无法甩得像先前那么远了。大口喘气的我,后来只能把一锹锹沉重的、体积如同炸药包的土方提到渠边。
给我做搭档的是枇杷。枇杷很少下田干活,今天因为女职工人手不够,临时被抓差下了田地。面对渠边渐渐隆高的土堆,眉清目秀面容姣好的枇杷苦着脸,显得一筹莫展。她已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我的土块甩得实在太近,她实在无法阻止土堆在渠边渐渐增高。后来她干脆横下心来,不顾不管,听凭事态发展。
与枇杷并排的是鹿的搭档柚子。女排长柚子平素也是常常病假的虚弱身体,看到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的枇杷,主动跑过来,帮她一起清除那座土丘似的小山包。这边的小山包刚刚矮下去,前面鹿那边的土方又堆了起来。柚子和枇杷赶紧又跑过去,救火似的猛干一阵。几个回合下来,俩人累得胸脯一起一伏,只剩下张嘴喘气的份儿。
午饭是由手扶拖拉机送来的。吃了午饭,稍事歇息,老职工们开始了最后冲刺。两点左右,犀牛和猴子紧追鹰的后面,已挖到了渠底。半小时后,不用征得任何人同意,犀牛与猴子拿起衣服往肩上一甩,在田野上扬长而去。尾随其后的两名女职工,也神气地朝其他人眨眨眼睛,一蹦一跳地像两只归巢的小雀。
老职工的渐渐离去,给体力不支的新职工的心理增加了无形的压力。这也许就是鹰严酷的一面,他觉得真正的快锹手诞生于激烈的竞争之中。他仅仅给予新职工少于老职工一米的优待,而事实上这一米的优待,并未给初试锋芒的新手带来什么便宜。刚刚走出校门离开大城市的这些学生,和老职工的差距远远不止预设的指标。
老职工差不多要走完了,我才刚刚开到第三锹。后来新职工也陆陆续续往回撤了,人要开始垮,一定是因为丧失了信念。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的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腿脚一软,身体顺势倒在了阶梯形状的土坡上……柚子和枇杷见情况不妙,跑过来从我手中夺下大锹,将我扶到田野草丛中躺好。
我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我四肢乏力,脑袋铅一样沉重。双耳嗡嗡鸣响,眼睑难以睁开。我听到鹿哇哇叫嚷,让柚子过去清除渐渐隆起的土堆,而这时的柚子正挥动大锹,替我在挖余下的土方。
田野上冷冷清清。几只海鸟在远处的霞光中扑棱翅膀。我颓唐地躺在草丛里,心情黯淡,觉得自己很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