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噩梦
“抄袭!”台下观众在看见第二组拿出来的方案设计图后爆发出刺耳的批判声。
主持人慌张地干笑着维持着现场秩序的声音和台下压不住的哄吵声交织在一起。
灯光刺眼又炫目,好像将台上的人放在阿努比斯的天平之上炙烤。
观众席上甚至不知从哪冲出来一波人带着莫名的敌意直奔台上而去,连伸手阻拦的主持人也被推倒在地,话筒砸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尖鸣。
霍芙芙像个母亲一样尽力张开臂膀,将作品像稚弱的雏儿一样圈在怀里保护着,任由曳拽推搡,不肯让他们伤害到胶水还未干透的建筑模型分毫。
四面八方被围堵得无处可逃。数不清的手像是从炼狱里的恶鬼一样从人群中伸出,拉扯着他们。不知谁将他们做的设计介绍书扔了过来,厚实的书角瞬间将队友额角砸出血。
不等混乱的人群将他们千疮百孔的防线撕破。队友就捂着不断滴血的额头撒开了牵着她的手,怒吼着挥动拳头朝还在扔东西的人群扑了过去。
“胡旭!嘶……!”
还没等她拉住冲出去反击的同伴,另一只掌心就传来了刺痛,右侧和她紧紧牵的手在人群剧烈的推搡之下被迫扯开,同伴圆润的指甲从霍芙芙的掌心中紧扣着刮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
“阿……祺……!”
霍芙芙左右两边都失去了支撑,变得形单影只。被人潮冲倒只是瞬间的事,还没喊出的名字在她胸腔里被震得破碎。
将资料重重扔回桌面失望摇着头的评委,倒在人群脚下护着头颈哭泣的阿祺,还有拍在胡旭身上摔得四分五裂又被碾碎在人群脚底的模型,混乱的画面在她眼前不断切割交替。
倒在地上的那刻,被耳朵屏蔽了的叫骂噪音比疼痛来得更快。各种声音铺天盖地朝她撕扯而来,野蛮地砸入她的耳道,钻透耳膜。
“模型胶水都没干!照抄人家才赶工完的吧!”一锤将死罪定死在实况转播观众的心里。
“真大胆啊,请了官方坐镇也敢玩这套……脸在全国人面前都摩擦了一遍。”
万众瞩目的建筑设计赛事在最高潮的时候变成一场闹剧。
“彻查。杜绝此事。”贵宾席上的特邀嘉宾阴沉着脸,扔下一句简短的指示后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霍芙芙着地的后脑勺刺痛着,嘈杂的声音终于在她耳朵里无限拉长,变成了尖锐单调的嗡鸣。
主办方连忙点头哈腰陪着笑跟上转身离去的赞助方和特邀嘉宾。
被强行清场的观众背对着他们离开,无人在意真相,只相信自己的臆断,毫无顾忌地对着台上的人点评批判着。
他们笃定,因为第一队的领队名气更大,所以就该是第二队抄袭。
他们幸灾乐祸,胡旭被打得头破血流后的自卫反击,是第二队德行不够恼羞成怒。
他们确信,之前出于第二队作品里的温情可爱,都是假象,作品不代表人品。
之前捧得有多高,现在就给摔得有多重。人们很喜欢这种将高处纯洁之物拉扯坠落碾入尘埃的戏码,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编织这样的傻话。
霍芙芙从第一组上台介绍作品时就沁在眼底的泪水,在自己走上台被众人用看戏的眼神凝视时,在自己开口讲话被越来越大的“窃窃私语”声打断时都不曾显露。
却在听到对同伴的恶意揣测和幸灾乐祸嘲讽的这刻崩溃滑落。
舞台刺骨的冰凉从贴在地面的脊骨透进胸膛,刺破心脏。鲜血鼓胀,涌上被巨大的舞台灯光烤得布满污汗的脸庞。
细弱的反驳声混在汗水和泪水中被无声蒸发。
神明仿佛已经做下罚罪的决断,审判的羽毛将要坠落。台上的人被扔入炼狱。
即便如此,霍芙芙也绝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她想拉住一个人,哪怕能听听她的一句解释也好。
梦里的空气是粘稠的,像保鲜膜一样,一层层将她紧紧捆绑,手臂是如此酸软无力,拼尽全力也只能将手掌微微抬起。在梦里巨大的祈愿下,早已离远的的评委背影又奇迹般闪回眼前,就近在咫尺了,再将指尖往前伸伸就能够到他的衣角了。
伸出去啊,伸出去啊。
评委背影又一寸寸远离,她想喊,喉头却像石化了一样僵硬,哽咽到发不出声。不要委屈了,不要先想着哭了,先解决问题啊!她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压制巨大的悲伤,想要将情绪压制。
叫住评委啊!喊出声啊死嘴!
嘴巴只是翕动着,喉头发出不成音的嘶哑咕噜声。
喊出来啊!
评委转身离开的衣角扫过她指甲盖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喊出来!
“啊——!”
霍芙芙的喊声终于冲破了喉咙。
喉头声带的振动,将霍芙芙从梦中拽了出来。
泪水盈满睫毛,视野模糊。霍芙芙下意识偏过头去看窗帘缝隙,想从漏进来的光线去判断一下时间。
一声嗤笑从耳侧不远处传来,“又做噩梦了啊。”
霍芙芙还没从惶惑和恐惧的噩梦中恢复的意识,懵懵地在昏暗的房间里去寻着这道声音。
方承柯的身影和梦中最后出现的那道身影重合又错开。
他好似没有看见妻子鼻尖和额头布满的冷汗,耳朵也自动过滤掉了妻子从噩梦中带着颤抖哭声的叫喊,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将两只手上的领带在胸口比了比,欣赏一番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漫不经心地将挑选出来的这条领带像往常一样,递到妻子面前。
霍芙芙一言不发把头偏了过去,又转向另一边的窗子。
窗外阴沉沉的,比只开了镜灯的卧室还要昏暗,怎么也透不进亮来。
玻璃窗上响起闷闷的雨点撞击声。
坏天气。
“是了,你都多久不跟我讲话了,怎么会帮我打领带。”
方承柯轻飘飘说了一句,又轻快吹了声口哨,收回手自己打起领带。
“诶,我说你也换换衣服吧,看看你睡衣全是这种灰扑扑的颜色,比你的脸还老气,跟外面的灰白院墙一样。一点也不知个趣。不怪我在外面去寻新鲜,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住我。”
霍芙芙攥紧了拳头,依旧一言不发,盯着厚重的窗帘。
有没有人回复无所谓,妻子的任何表现都完全影响不到他,况且他本也就是想挑两句刺。
喷过香水后,方承柯套上精致的驼色羊绒外套,踏着轻快的步伐边往外面走,“今晚不用给我留门。”
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霍芙芙终于转过头去。
方承柯很满意这句,果真能刺激得她有了反应,轻哼一声转身离开。
梦里那个穿着驼色大衣逆着人群冲进来拦下愤然离席的评审团的身影,和眼前的背影又模糊地叠交在了一起。
似乎和那道焦灼的视线相撞过一次,又好像是无数次。她记不清了,记忆像被蛀虫蚕食出一个个的洞,连他的样貌都拼凑不起。破碎到她有时会觉得这是记忆为了安抚巨大的悲怆而编造出来的幻觉。
只有关于那件大衣的记忆始终无法磨灭,在记忆里一直散发着柔柔软软,暖烘烘的温度。
她一直以为那人是方承柯,一直到现在,婚后经受了种种的非人折磨,却依旧靠着这段回忆苦撑着,自己感化自己,劝慰着自己,把自己直直往苦海深处渡去,甘之如饴。
婚后的新居里,方承柯衣柜里的款式和颜色繁复多样,但唯独没有驼色的羊绒大衣,所以,她专门又为丈夫挑了一件。
方承柯从未穿过她亲手挑选的这件衣服和她拥抱,即便她已经说过很多次,对这件衣服的喜爱,方承柯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要她喜欢可以自己再去买个女式同款,甚至调笑她,买不到可以把自己的这件男士外套让给她穿。
如今,第一次穿这件,却是去和别的女人赴约。
浴室里的水汽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丝丝缕缕往卧室里漫溢着,浸润了空气里残留的香水味。霍芙芙觉得鼻子里像被灌了水,酸涩地呛着疼。
她坐起身,看着丈夫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
“你要去见谁?”
许久没说话,她的声音陌生到自己都有些听不出来,干裂嘶哑,像个重罪的囚徒。
“见谁?你不是把我手机都翻了个干净么,见谁你不知道?”方承柯没有停下手里开门的动作。
哦,倒是她问错了,应该问,去见哪几个。
“哼,看你长得像个老实的,没想到心机还是深的,才一会会没看着手机就被你拿去翻……”
她又开启了自动的耳边屏蔽,过滤掉了方承柯的叨叨声。结婚两年来,这项技能她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我们离婚吧。”霍芙芙觉得自己的心要酸到爆炸了。
预告要走的人,其实是最想被挽留的人。她还对方承柯残留着记忆的滤镜。
听到这句,走到门口的男人终于偏过头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