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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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师生

整个五胡十六国,苻坚是最重视文教的帝王,没有之一,其本人文化素养就相当高,好诗赋,言谈之中,各种典故随手拈来。

氐人是茫茫多的内迁胡人部族中,唯一的农耕民族,自汉以来,就在陇西的大山里,与汉人杂居交往,深受汉人文化影响。

魏晋时期,其他各族基本上都出现过排斥汉化的事情,但氐族之中基本没有这类情况,苻洪在枋头的时候,就设置家学抚育子弟,其他氐人豪贵也纷纷效仿。

死在淝水前线的前锋都督,苻坚的亲弟弟苻融,就能够下笔成章,至于谈玄论道,就连当时的高僧释道安也辩他不过,时人经常拿他与建安七子的王粲相比。

灭凉以后,苻坚多次礼聘凉州名儒,有敦煌人郭瑀,精通经义,雅辩谈论,多才艺,善属文,有弟子近千人。

苻坚特备安车蒲轮礼聘郭瑀进京,恰值郭瑀父死,苻坚无奈,只好命令时任敦煌太守辛章选送生员三百人,到郭瑀处就学。

晌午时分,太阳高照,姜瑜正拎着刚买的干肉束脩,他前去拜望的太学老师,就是大儒郭瑀的弟子。

“在下姜瑜,天水人士,特来拜见先生,此束脩之礼,还请先生笑纳。”

姜瑜将几块干肉,几匹绢帛放在一旁案几上,躬身下拜。

“原来是鹰扬将军当面,快快请起,将军于国有功,老朽凉州张炳,区区一介酸儒,不敢当将军一拜也。”

姜瑜起身,客气道:“先生既是传道受业的师者,就受得,古人云,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还请先生勿要嫌弃。”

“将军家学渊源,太学之中饱学鸿儒如此之多,为何独来寻我呢?”

姜瑜当然不知太学内情,选中他,只是看中他年老,生的一副慈眉善目,此间课堂里此时也没有其他学生,比较清静而已。

学习?学不了几天,这偌大的北地,很快就容不得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姜瑜很清楚,他来这里,只是为了让苻坚的命令得到落实。

“因为先生这里,有在下想要学习的东西。”跟权翼这种老东西混得久了,谎话张口就来。

“哦,将军想学什么?”

“先生在上,学生不敢胡吹大气,瑜此生,只求安定天下的办法。”看着老者慈祥睿智的眼神,姜瑜竟然有了几分认真。

“少年正当立志,”张炳点点头,又问道:“汝为何觉得,安定天下的办法,会在书册之中呢?”

“先生容禀,瑜以为,天下丧乱百年,皆是因为制度不兴的缘故,瑜不知道新的制度在哪里,只是想跟着先生学史,先知道旧的制度是如何崩坏的。”

张炳一手捋着胡须,望着姜瑜沉思片刻后,说道:“将军年纪轻轻便能出此言,可见盛名之下无虚士,令老朽有了耳目一新之感。

吾师郭公善治春秋,吾也从中学到些许皮毛,圣人微言大义,尽在其中,汝先随我学春秋吧。”

“先生谬赞,瑜只是从军一场,长了些见识罢了,在下愿随先生,诵读春秋。”

张炳接着说道:“以我观之,汝不会久居太学,终究会回到疆场之上。近代之史,唯有陈寿著作的《三国志》可以一读,后来的许多事情,尽在其中矣,学完春秋,汝自己细细读去。

当然,吾这把年纪的人,经历过许多,那些故事,你若有兴趣,闲暇之时,可以来问我。”

“我可以收下束脩,认下你这个学生,但汝既来进学,太学之中,只有学业一事,闲杂事,须要放在太学大门之外,明白吗?”

姜瑜下拜行大礼,口称:“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老师之教诲,瑜铭记在心。”

“也好,汝初来乍到,今日的课业,便是抄写春秋,为师这里有《春秋左氏传》和杜公所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汝可带人来抄写。”

只能说张炳的课业确实扎实,一直抄写到太阳落山,饥肠辘辘的姜瑜,也才堪堪抄写了两千余字,没办法,竹简上写字也太难了。

席地而坐,将竹简放在膝盖上,左手握住竹简以作固定,右手持笔书写,姜瑜这幅身体,确实是生性顽劣,没读过多少书,对于书写根本就不熟练,一天下来,简直就是煎熬。

姜瑜怀疑张炳人老成精,一眼看穿了他是来虚应故事的,留下这种课业,就是在报复于他。

回到营中,得知姜瑜遭遇的赵盛之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哈,张老夫子素来以严厉著称,你却觉得他慈眉善目。”

“张炳此人,很有名望吗?”

“你真是个憨包,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往上撞!凉州张氏,你就没想到些什么?”

姜瑜大吃一惊道:“张炳是前凉宗室?可他这个岁数,看似年近古稀,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也罢,你尽和慕容氏的年轻人打交道了,此人应该是张重华的堂兄,张天锡的祖父一辈,不过传闻张炳自幼好学,年轻时候就随着大儒郭瑀隐居治学,鲜少涉及政事,陛下灭凉后,被迁居长安,此后一直在太学做五经博士。”

“多谢赵伯,我晓得轻重了。”

“赵司马,郑参军,反正军中近来无事,明日,你们带上些小吏,随我去抄书吧。”

二人躬身称是,能面见大儒弟子,从旁聆听教诲,这二人反倒很是兴奋,完全不似姜瑜这等粗鄙武人。

“高林,你来说说今天调查的结果。”姜瑜抄了一天春秋,此时脑子里还满是春夏秋冬,公侯伯子,急需换换脑子。

“禀都统,将军,尹氏院落中,有仆人无意中瞧见,那夜,一直负责看管前院的老仆,带着五六个人进了前院,窝藏起来,而这个老仆,第二日一早,就消失不见了,守城士卒没有印象,大概率是没有出城,其行李包袱也都还在住所,财货都未带走。

此人比较特殊,宅内其他仆人,要么随主人一道来自蜀地,要么就是在长安采买,唯独这个老仆,却是尹氏留下来照看宅邸的,这些俱是京兆府法曹的调查结果。”

赵盛之听罢,缓缓点头道:“如此说来,尹氏嫌疑重大,那尹氏还在长安的,有哪些人?”

高林继续禀报道:“尹氏子弟,在长安的并不多,尹纬,现任吏部令史,尹详,无官身,其余就是几个小辈,最年长者不过十八,都是些声色犬马之徒,似乎没有什么疑点。”

“尹纬竟然在长安!这个人,我在天水时倒是见过几次,身形十分魁梧,其人在秦州颇有名望,少有大志,喜读书,不事经营,风志豪迈,素来喜欢折节下交一些豪杰之士,这样的人,怎么会甘于平淡,怎么能忍受尹氏禁锢之令呢!

八成就是此人,趁此大败之机,暗地里搅风搅雨!”

“都统说的没错,此人确系酷爱交友,仅昨日,什么秦州乡人,鲜卑、羌人豪杰,见了不少,光是宴饮就参加了三场!”

“严查此人!”赵盛之严肃道。

“唯!”

“慕容氏那边怎么样?”

“我手下的人,来长安不久,还没能混进府内,已经收买了几个仆人,再加上我们从旁监视,总体来说,长安城里的慕容鲜卑,得知慕容垂远走邺城后,都十分惊慌,各个惴惴不安,眼下,大概是以慕容暐为核心,大肆串联。

慕容德的事情,是军中泄密,有人沐修时,在食肆中饮了酒,吹嘘起河桥的事情,被慕容氏盯上,暗地里使了些财货,消息就透了出去,都统,将军,此人已经被我盯死,敢问如何处理?”

这几日姜瑜确实给战兵分批放了假,本意是想让他们领略一番长安的繁华,没成想竟然闹出这种事端来。

赵盛之自任羽林军之军正,当仁不让出言决断道:“赵焕,你带人再去核实,一旦查实,斩!将其罪行明发全军,让所有将士都知晓,泄密,是要杀头的!”

等赵盛之说完,姜瑜想了想,又补充道:“毕竟是追随我等转战千里的袍泽,其手中财货,慕容氏给的充公就是,属于他自己的廪禄赏赐,想办法,送还家人。

都统,如此,是否可行?”

“可。”

“慕容氏听到我被刺的消息后,有何反应?”

“很奇怪,只有慕容德的子嗣惊慌失措,直接去找了慕容暐,进府后,就没有再出来,其他人,未见特别,燕国余孽在长安城里有千余人,我们人手不够,只能盯住几个要紧人物。”

高林继续汇报,这两日一夜,他可是做了不少事。

“属下还探听到一个消息,慕容暐的长子,即将成婚,对方是段部鲜卑中的豪族之女,具体日期还在探听,好像还未定下。”

姜瑜默念道:“有点意思……眼下,可不是什么良辰吉日啊。”

……

长安,姚苌宅邸。

当初,大军分三路南下伐晋,其中,苻坚以姚苌为龙骧将军,都督益、凉二州诸军事,令其集结蜀地的大军,妄图沿大江顺流而下,以复制西晋灭吴之战。

临行前,苻坚志得意满,大概是为了勉励姚苌,拉着他的手说道:“朕是以龙骧将军建立的功业,没有再轻易授予他人,你要努力啊!”

三路伐晋的战略并没有什么问题,苻融领前军取淮南,慕容垂在荆州牵制桓氏,姚苌顺江而下,苻坚率主力在后,将近百万大军,一战而覆灭晋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独领大军的这两位,正是支持伐晋最积极的大将。

哪知蜀中大军尚未集结完毕,苻天王就已经在淝水一败涂地了。

姚宅的一处偏房中,主位空缺,昏暗的烛火下,端坐客位的,正是天水人尹纬,其壮硕的身形,在背后遮出一大片阴影来,初看此人,一点也不像个名士,反倒是更像一个粗野武将。

“老师,兄长临行前,让吾和一众子侄们,以您为师,听从您的教诲,如今兄长尚在返回长安的途中,长安形势诡谲,吾等该如何应对?”

姚苌幼弟姚尹买,忧心忡忡地说道,生怕错过什么天降横财一般。

姚苌成年的子嗣和弟弟们自然都随军出征在外,此时在房中的只有这个留守的弟弟和两三个偏大一些的子嗣。

“尹买君,稍安勿躁,眼下,我们要做的,无外乎等待而已。”

“可什么都不做,整日在府中枯坐,岂不是要错过这泼天的机会,那边的鲜卑人,似乎已经在筹备大事了!”

“何必枯坐于此,苻坚御赐的这座宅邸,如此豪奢,舞榭歌台俱全,何不宴请四方豪杰,纵酒高歌呢?”

姚尹买闻听此言后大急,道:“兄长曾经说过,先生有宰相之才,吾等谨遵兄长之命,一直以师礼事先生,而今兄长出征在外,你竟然只会教授我这些年幼的子侄们纵情声色吗!”

“哈哈哈,”尹纬闻言大笑一阵,方才解释道:“是吾之过也,尹买君生性质朴,我不该逗你,那我考考你们,老子说的不敢为天下先,是什么意思?”

年仅十七的世子姚兴上前对着尹纬一礼,慢慢回复道。

“尹师,不敢为天下先说的是,不能锋芒毕露,不应争先,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尹纬抚掌而笑,赞道:“子略的《道德经》读的透彻,不敢为先,说的就是当下的局势。

鲜卑人因为慕容垂起事在即,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着急忙慌,尔等羌人又在着急什么呢?”

“况且,慕容氏的地盘人脉俱在关东,他们一定要离开关中,方能做成大事,你们知道整个关中,有多少鲜卑牧奴吗?”

不等众人回应,尹纬伸出一双大手。

“十万人,至少十万人!”

“苻坚会放他们平安东归吗?”

“而你们又在着急些什么!又何时与慕容氏成了一路人?尔羌人根本,也在关西!

苻坚虽然迁了数万户氐人分镇各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应该给这口大锅,加一把火才是!”

“关中就这么大,总要腾出些地方,才有我等一展拳脚的空间……”

“还有一点,你们以为庙堂里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吗?此刻门外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呐!”

“所以我说,纵情声色,正当其实,来啊,上酒,奏乐起舞~”

说罢端起案上酒杯,一口豪饮,仿佛此间主人一般,座中几个聪明的,已有恍然大悟之意。

尹纬说罢,却陷入沉思,姜氏小儿已经查到那栋宅子了,那不是一个循规蹈矩,死等证据的人,得加快速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