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堂考校
魏林楚顺着铜锣声方向望去,周道登的仪仗队伍并没有想象中敲锣打鼓、衔牌开道的盛大排场。仅坐着一顶四人抬的青罩软轿,旁边跟随着十来个护卫的衙役家仆,然后再加上一个鸣锣开道的乐手。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合理,毕竟天子脚下高官多如狗,排场太大引人注目容易遭弹劾。另外周道登从国子监祭酒的职位上右迁没多久,大张旗鼓视学会显得有些飘。
很快仪仗队伍就来到了牌楼前,这里竖立着一块下马碑,凡到国子监者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以示对学宫重地的尊重。
周道登从轿子内走出来,祭酒宋益便领着司业、监丞等学官上前迎接,几人互相拱手客套起来。
一番寒暄过后,众人沿着学街朝国子监的正门集贤门走去,此刻站在街道两旁的监生,见到周道登走过来,纷纷拱手高呼道:“学生见过少宗伯。”
魏林楚也趁着这个间隙,看清楚了周道登的模样。
年龄大概五十岁出头,面相比较和善,面对监生们的行礼,也是笑呵呵的回礼。但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身材什么的就只能用富态来形容了,算标准的官场形象。
不过就在这时,魏林楚身后一名叫做许浩德的监生,满脸惊讶说道:“我怎么好像在碧云楼见过少宗伯?”
碧云楼是京师著名的青楼,里面姑娘大多是教坊司出身的官宦女子,刻意培养下琴棋书画可谓样样精通。从而吸引了一大批文人士大夫集聚此地,各种诗酒唱和、吟风弄月,上演着才子佳人的戏码。
可这毕竟是烟花之地,文人名士或许不在乎,甚至于视为一桩风流雅事。但朝廷高阶官员,进出秦楼楚馆这种地方,还是比较隐蔽低调。
特别周道登这种担任过国子监祭酒的官员,名义上的文人大宗师,就更得注意下形象。
“你小子看错了吧,少宗伯怎会去碧云楼。”
李正有些不相信,周道登在官场是那种木讷守旧之人,不像个老色胚。
“我真看见了。”
许浩德面对质疑,神情有些着急的肯定一句。
听到这两人的对话,王宜东也是贴耳好奇问道:“林楚,你说少宗伯去碧云楼是真的假的?”
“真的。”
没有丝毫犹豫,魏林楚就给出答案。
“你怎知道?”
这下轮到王宜东诧异了,难道说魏林楚晚上也偷偷去碧云楼了?
“猜的。”
又是一个简短回答,魏林楚总不能说周道登致仕之后就放飞自我,彻底不装各种留宿青楼,还把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娶回家了吧。
“又拿哥们寻开心。”
王宜东吐槽一句,他认为魏林楚这是在胡说八道。
另一边周道登跟宋益等人,进入国子监后首先前往孔庙祭祀,这是前来视学的官员惯例。
祭奠完孔圣先师,一行人便前往国子监礼堂,正常情况下领导视察或者宗师大儒谈经论道,都会在这里举行集会。
国子监礼堂面积不算小,不过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建造技术,室内最多也就容纳千把人,多出来的就只能站在室外空地遥望。
至于谁算多出来的,当然就是魏林楚这批例监生学渣,谈经论道之地放他们进去一问三不知,简直就是有辱斯文丢了国子监的脸面!
幸运的是,王宜东跟李正两人,再度发挥出自己身材优势,硬生生在礼堂门口挤出来几个位置。
不幸的是,由于凑热闹的例监生实在太多,魏林楚跟张立松都挤成一团,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却又无可奈何。
当然,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张立松就按捺不住嘴贱道:“怎么,宫中靠山没打好招呼,只能站在外面旁听?”
张立松之前怀疑魏林楚有内定历事名额,现在看来确实如同李正说的那样,魏公公的级别还不足以让少宗伯以权谋私。
魏林楚如今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当场反唇相讥道:“我进不去很正常,问题是隆平侯家的公子,怎么连登堂入室都做不到,是不想进去吗?”
魏林楚这句话,简直戳到了张立松心窝子,他当场就暴怒道:“你是想找死吗!”
“你看看,说不过就红温,真是又菜又爱玩。”
两人在礼堂门口的吵架行为,很快引起了站在后侧张志亦注意。只见他神情严肃的瞪了一眼,要是冲撞到了少宗伯,自己都保不住!
有了老师张志亦的警告,这场骂仗自然无法继续下去。
此时礼部侍郎周道登,来到了礼堂上方主位,望着大厅内外国子监莘莘学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神情。
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本官视学国子监,见到诸生意气风发,朝气蓬勃,吾心甚慰。”
“如今国家正值多事之秋,尔等身为国子监学子,乃我大明未来之栋梁。本官期望诸位能发奋图强,慷慨丈夫志,生当忠孝门!”
听着周道登的话语,礼堂内外的监生们只感到全身热血沸腾。
毕竟这个年龄阶段还没有经历过官场的洗礼,现实的拷打。许多人还怀揣着家国天下的大义理想,期望能干出一番事业,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学生谨遵少宗伯教诲!”
如同雷鸣一般的回应声响起,哪怕魏林楚这种知道是场面话,在这种环境下依旧免不了受到感染。
“好,好,吾等共勉。”
周道登也是点了点头,拱手向在场监生还了一礼,没有拿捏任何官架子。
说罢,周道登把目光转向一旁的祭酒宋益道:“大司成(国子监祭酒尊称),如今陛下新君登基,朝廷内外可谓百废待兴。并且明年乃大比之年,本官身为礼部春官,有为国选士之职责。”
“国子监向来人才济济,应提前挑选栋梁前往部司历练一番,来日金榜题名便可驾轻就熟。”
周道登此话一出,在场众监生立马激动了起来,眼神之中充斥着渴望。
“少宗伯言之有理。”
宋益点头附和了一句,然后把目光望向礼堂内前排几名监生,再度说道:“恰好学生写了几篇拙文陋笔,还请少宗伯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就有几名监生拿着准备好的文章出列,来到了周道登面前躬身道:“学生请少宗伯斧正。”
见到这一幕出现,熟悉官场操作的张立松面色铁青,他早已猜测到少宗伯视学是走个过场,只不过仅猜对了一半,内定人选并不是魏林楚罢了。
旁边的李正丝毫没注意到张立松神情变化,他只觉得出列的监生有些眼熟,回忆片刻终于想起了是谁。
“张立松,你看中间那个是不是朱台硕,他也会写文章?”
朱台硕是现任礼部右侍郎朱延禧的长子,靠着父亲官衔蒙荫的国子监生。
朱延禧万历二十三年进士,科举成绩仅名列三甲,本来大概率会外放为官,但他却奇迹般通过了翰林院馆选,初授官职翰林检讨。
要知道明朝有着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授翰林院官职就意味着他一举超越了大部分二甲同科,迈入了朝廷中枢升职快通道。
事实上也是如此,朱延禧用二十几年时间踏入部臣行列,距离阁臣只差临门一脚的契机。
相比较张立松这种看似出身勋戚豪门,实则不受重视的婢生子边角料,朱台硕“子凭父贵”,再加上又是周道登的礼部同事,自然得到了优先考校机会。
不过朱台硕却没有遗传到什么读书天赋,他的文化水平只能说跟王宜东半斤八两,整日除了花天酒地那是屁事不干,放在国子监也算是个名人。
如今却拿着文章让周道登斧正,这已经不属于暗箱操作,完全是脸都不要了!
“找个人代笔不就行了。”
王宜东很自然接了句话,他心宽体胖完全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随着朱台硕这个“名人”的出现,之前还满腔热血期望得到周道登赏识的监生们,立马情绪就冷淡了下来。
自己就是个凑数的,还激动个什么劲?
站在高台上的周道登接过几人文章,快速阅览一番后点头称赞道:“不错,这几篇文章皆气韵生动,意蕴深邃,堪称佳作。”
听到周道登这句评价,递上文章的几名监生喜不自禁,赶忙躬身自谦道:“少宗伯过赞,学生愧不敢当。”
就在台上众人认为流程走完,一副其乐融融景象之际,周道登却开口问朱台硕问道:“文章中写到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你对此有何见解?”
当堂考校!
在场众人脑海中冒出这四个字。
任何选拔考核都得讲究一个明面上的公平公正,提前准备几篇文章就获得历事机会,很明显无法让在场监生信服,同时还会影响到周道登的清誉。
既然如此,那就顺势当堂考校,让这几人展露自己才华避免非议。
周道登提问的这句话出自于《中庸·哀公问政》,单从字面上看其实并不难,哪怕后世学生都知道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成语,更何况国子监生。
但很不凑巧被王宜东给说中了,这篇文章确实是朱台硕找人代笔,他连看都没有细看过,怎么可能有自己见解?
面对周道登的考校,朱台硕直接当场懵逼,视学流程完全没有按照剧本走,少宗伯这纯纯在给自己加戏!
朱台硕这副答不上来的模样,让一旁的祭酒宋益脸色极其难看。历事名额其实是他一手内定,目的是为了讨好上官礼部右侍郎朱延禧。
结果谁能想到虎父犬子,朱台硕居然这么不堪,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突发状况的出现,让礼堂内外监生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没办法朱台硕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意思是……如果有贤人在,那政令就是推行下去,贤人不在了,政令便废止了。”
“本官问的不是注解,是你自己见解。”
这种照搬《朱子注集》的官方标准答案,并不能让周道登满意。
“学生……学生……”
重压之下让朱台硕完全慌了神,额头上瞬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言语结结巴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一幕的出现,让礼堂内外监生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朱台硕是个水货,只是万万没想到他能这么水,连内定流程的戏码都演砸了。
意识到事情走向脱离掌控,祭酒宋益赶忙朝着旁边监生使了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出列拱手道:“少宗伯,学生有些拙见,愿斗胆一答。”
还没等周道登回应,宋益就装模作样训斥道:“怎能在少宗伯面前如此唐突,退回去。”
宋益直接就把白脸给唱了,那周道登自然就得唱红脸,否则就有违师者风范。
只见周道登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就让他说吧。”
“谢少宗伯,那学生就姑妄言之。”
“此言源自于哀公问政,学生认为治理政事的根本在于得贤,而得贤才的关键在于修身。”
“修身先正心,心存仁义大爱,持守中庸之道,何愁政事无法推行。”
这名监生不仅提出自己见解,还完美融合了儒家“仁政”观念,算是上乘回答。
“说的不错,你叫何名?”
“学生严铭豪,谢少宗伯夸赞。”
严铭豪收拾烂摊子的表现,也是让宋益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除了关系户还安排了尖子生裨补阙漏,就是为了应对这种突发状况。
“哈哈,朱台硕这名字取得好,直接给严铭豪搭台子了。”
站在门口的李正幸灾乐祸嘲讽一句,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就在众人以为考校尘埃落定的时候,周道登却再度询问道:“那如果没有得到贤才,如何保证善政推行下去?”
既然是争取前往部司历事的名额,自然就不能完全吊书袋纸上谈兵,得展现出处理政务的天赋。
严铭豪的回答周道登确实满意,但还不够。
官场不是学校,特别现在朝堂党争日益激烈,照本宣科是混不下去的。
说实话这种问题对于监生而言完全超纲,哪怕严铭豪才学兼优,依旧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回答。
此时另一名监生意识到自己机会来了,当即上前一步道:“学生认为可以用律法的形式把政策固定下来,这样就算暂时没有贤才,依旧可以推行下来,避免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局面。”
听到这名监生的话语,站在门口的魏林楚下意识点了点头。
其实用现代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无非就是“人治”跟“法治”的选择,同样也是儒法两家观念争斗千年的根源。
对于魏林楚而言,自然能接受“法治”的观念,可放在明朝而言,这名监生犯了一个根本性错误。
那便是强调了“法”高于“人”,更高于了“仁”!
“仁”才是儒家治国的根本,哪怕王阳明的心学在明末广泛传播,最为激进的泰州学派已经冲击程朱理学,可动摇不了孔孟学说的核心观念。
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如此,就算这名监生说的再有道理,依旧回答错误。
果然周道登听后仅是笑着摇了摇头。
就这样等待了片刻,又有一名监生按捺不住出列道:“学生认为世间并不缺少贤才,根源在于能否知人善用,只要君王做到任人唯贤,那善政便能一直延续下去。”
这名监生回答咋听有些道理,细品就能察觉出来是在偷换概念,把儒法之争转移到君王身上,刻意忽视了问题本身。
区区监生在周道登这种官场老油条面前玩小聪明,那跟关公面前耍大刀有何区别?
周道登听到后自然笑而不语。
紧接着又有几名监生按捺不住出列,只不过他们的回答更加不靠谱。
见此情形,祭酒宋益为了避免丢人现眼,干脆侧身向周道登说道:“少宗伯,时候不早,要不先移动典簿厅?”
听到宋益这么一说,周道登也觉得没人能给自己满意的回答,于是点了点头道:“好,那就听从大司成安排。”
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铿锵有力道:“还请少宗伯留步,学生愿意一试。”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魏林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