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朕之萧何来也
景仁宫中,刘恒口若悬河,他不是单纯讲述内容,更会旁证博引,从诸多历史典故之中寻找恰当的典故佐证自己所说的内容。
如前世他在代王宫中,聆听母亲薄太后的教诲。
只不过今世,身份已经转换,从当年悉心求教的学生变成了如今的夫子。
而这种方式,对于识字不太多的周皇后来说,恰到好处。
哪怕只是初次听闻,周皇后此刻亦是听得如痴如醉。
她初次接触到黄老之学,就感受到其浩大磅礴,气势恢宏,其格局之高远,令人心折。
“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
周皇后反复咀嚼其中含义,越听越觉得其中大妙。
自己若是早知道这句话,早些明白这个道理,父亲何至于会有今日之祸?
在父亲做出那些蠢事之前,自己作为女儿早些察觉,及早阻止,定不至于如此。
若非自己身为皇后,陛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从轻发落,自己那父亲,恐怕死上几十回都不能抵偿自己犯下的罪孽。
眼见周皇后脸上仍有些自责之色,刘恒不免安慰道:“皇后,国丈之事,不必再心怀愧疚了。朕已做处置,终究不会比这更糟了!”
“臣妾谢陛下。”
“古语云:古之善为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其所言何意?”
刘恒顿了一下,继续开口道:“治国施政,便如医者针对疾患,开出良方……”
“若是对症,则疾患自会逐渐消解,若是不对,反而会拖延疾患,乃至于加重病人之病情……”
“除此以外,即便是相同的病症,也要因为病情不同,施加不同的手段,开出不同的医方,万万不可生搬硬套,治国亦是如此,需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
“就比如阉党,能一夕之间全都处置么?”刘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旋即又给出了答案,“必是不能。”
“何也?”
“阉党之祸,于国而言,就好似病根源自脏腑,若是全部铲除,固然容易,然国体亦会大伤……”
“是故陛下只杀了一个魏忠贤,对于阉党其余人如崔呈秀等人却是轻轻揭过?”周皇后若有所悟。
“正是这个道理。”刘恒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道:“朕之所以未杀崔呈秀,是因为他于朕,尚有几分用处。”
“且今后其若为毒瘤祸患,杀之亦不难也。”
说到此处,刘恒不禁默默叹息一声。
登基至今,坦白而言,他并未做过多少事,杀曹思诚,魏忠贤不过时局所致,顺水推舟罢了。
真正有大用处的惟有两项,其一是皇庄,其二便是恩科。
余者,皆不足道。
而周皇后望着皇帝,感受则全然不同。
处置阉党,几乎是一夕之间就抵定胜算,而所用之手段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全然看不出丝毫阴诡算计。
魏忠贤能在民间立生祠,朝中人人皆呼其为九千九百岁,可谓声势滔天。
而皇帝入宫之时,身边除了自己这些个女眷,便只有王承恩这一个忠仆。
然而,不过半月,就形势完全逆转。
一拳攻去,万法全消。这位声势滔天的厂公,死的不能再死,完全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周皇后确信,就算是大明的历代先帝,恐怕也只有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有如此雷霆手腕。
“陛下,毕自严毕大人已至京城。”一名侍者急忙禀报。
“哦?”闻言,刘恒立即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振奋之色,道:“朕之萧何来也。”
周皇后见此一幕,亦是倍感惊讶,一直以来,皇帝在她面前所表现出的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很少如方才这般兴奋。
这位毕自严,想来对陛下很是重要罢!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毕自严来到了乾清宫外。
望着乾清宫的宫门,毕自严亦是不免有些心情复杂。
当年,他因为不愤于魏忠贤乱政,被调任南京,任都察院右都御史,随后升任户部尚书,可由于屡次上书弹劾魏忠贤,被魏忠贤忌恨,随后魏忠贤为了修筑三大殿,迫使他卖掉南京的草场和马匹,最终他因为气愤不过,称病归乡。
而今日,他又回到了这里。
而魏忠贤,已经是死人了。
时也,命也。
而宫内的刘恒则是想的更多,当年他那位皇兄天启皇帝或许并不是真的要贬谪毕自严,调任他去南京,应当是一种保护。
毕竟当年的毕自严,终究是太过刚强,若是留在京城,难免要和阉党做过一场。
然而当时他的那位皇兄弃用东林党,重新扶植起来一个阉党,其本意就是用阉党来贯彻自己的意志,推行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是伴随杨涟被阉党害死,政治斗争彻底极化。
这应当是他那位皇兄也不想看到的,可政治上的斗争激烈程度有时候就算是皇帝也控制不住。
而彼时以阉党的声势,毕自严继续留在京城,恐怕难保性命。
作为皇帝的天启,既要用阉党,又要保护朝中一些不参与党争,但又和阉党不对付的大臣,这个决断,想必也很难做罢。
对此,刘恒深有感触。
就如同当年的自己,贬谪贾谊去长沙,也不是他的本心。
贾谊太年轻,也太有才华了!
也正因为如此,才招人忌恨,朝中攻击他的大臣多如牛毛,三公九卿全部参与其中,从文臣到武将勋贵没有一个不弹劾他的。
因为谁都不想这样一位后辈压在自己的头顶,而且一直压制自己到死。
也正因此,若是强留贾谊在长安,那最终要么是他这个皇帝将朝中所有大臣全部罢黜,要么就只能杀死贾谊来给群臣做个交待。
所以,他只能提前找个由头贬贾谊去长沙。
既是希望能够保全贾谊,同时也希望他在长沙能够磨磨性子,不要那么锋芒毕露。
可终究,贾谊还是那个贾谊,再次回到长安,仍是不减当年。
一句“不问苍生问鬼神”,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也因此,他纵然是皇帝,也不敢再去用这位才盖当世的贤臣,在他看来,哪怕这样一位大才能留给他的儿子去用,也是好的。
可上苍终究没给他这个机会,贾谊年不过三十三,就郁郁而终。
每每想到此处,刘恒不免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