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朵疯花
刚刚入秋,寒气不重,只是风吹过扑在脸上,宋璋额头与鼻尖微微发凉,仰头看天上候鸟南飞,保持着亘古如一的队列,翅膀扇动不停,从山北飞来,又慢慢隐没在夕阳之外。
宋璋不爱坐马车,易县不大,不便骑马,正适合行走。
路上与一行商队擦肩,车架前的旗子上,绘着形状简单锐利的鹰图腾,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赶到。
车队经过路上的空间就有些逼仄,宋璋便悄悄让开,恰好边上是一个汤饼摊,摊位上几个壮实的汉子,看模样是刚刚下工,正吃着。
“今日在林府你们听见没,林老爷又要抬进去一位姨娘,也不知道能不能挺到明天。”
说话的人嘴里的饼子还没有咽下去,说话有些含糊,宋璋却忍不住听起来。
“应当会多折磨些日子,今日林府的戏台子,是为特地招待京城巡查的大人搭的,林老爷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人命。”
车队的尾巴已经走干净,宋璋沿路走着,脑中却还不断回想刚才所闻,手指微蜷。
最终,天色擦蓝时,张世松在林府门前已经等候许久,见宋璋终于感到,刹时堆了笑脸上前。
“宋大人,下官还以为您今日不会来呢。”
宋璋最厌烦客套,更何况张世松这般谄媚软弱。他今日答应来,也只是为了慈幼院之事,为的与林府磋商,不是看张世松面子。
为父母官者,最忌讳奴颜婢膝,因权势富贵折节。若朝廷全是张世松之流,遇事便躲,能拖便拖,才是坏事。故而他甚至行走间,刻意与张世松拉开距离。
林府原是位前朝官员的私宅,造景雅致清幽,步行其内,依稀能过分富贵的修饰上,窥见几分昔日清朗气象。
戏台红绸挂,金色菊花簇拥之处,嬉闹调笑,几朵红花抛上戏台,酒臭味十足。
明明是菊花宴之名,看客视线却不在菊花之上,红花洒落,戏曲咿呀,一顶小轿从绕在园景之外,在观景的廊道之上穿过,从山石树木的缝隙之中,渐次露出规律的红。
“那便是林员外新抬的娘子吗?”
席面上不知是谁在说话,坐在桌前饮酒的几人,也前倾着身子,追随着那红色小轿,探出猥琐的头颅,盼着秋风识趣,露出花儿真容。
秋风幸不辱命,红帘掀起,轿子里面软倒一妙龄女子,双目紧闭,恰好在距离席面最近处,似是专为供人欣赏一般,多停留一会儿,足以叫人看清女子容颜。
宋璋就在旁侧,甚至比那些专门赴宴的客人看得还要清楚。
【许言实?!?!】
不由自主向前迈步,宋璋甚至想伸出手去,幸好还未等失态,小轿就又换了方向,顺着镂空的观景廊远去。
【不对,那身衣服,是客栈中那女子。】
宋璋的视线顺着小轿慢慢隐没,蜷起来的手指慢慢伸直,覆在腰间的暗袋上,眉头川字渐深,心头无端多出几分戾气。
真该死啊。
这些……贱人。
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眼神凉凉地落在张世松身上,宋璋的语气轻松不经意,仿佛是在问今日的天气如何。
“张大人先前可知道,这赏花宴是什么名堂?”
宋璋巡查在外,传言是冷面相公,石头一样冷硬无私的家伙,实际上对于张世松这般无功无过的地方官,一般都是淡淡的。
在易县的几日,张世松确实也是如此感觉,故而见宋璋如此神情顿时心头打突,暗地里将林府给的好处,与自己的升迁路上一比,便有了取舍。
“大人,下官易县任上刚满一年,林府之事并不深知,大人若有什么怀疑之处,下官定当尽责配合。”
谦卑恭顺,眉眼低垂,装得一副清白相。
那边林员已经瞧见宋璋,加快了步子上前来,言语神情自然,显然不是头一回应付,与张世松的关系,也并不似等闲官民。
“张大人!刚刚府内出了些意外,劳烦您将宋大人领进来,是林某招待不周。秋寒风凉,今日开宴便不在此处,两位大人还请随我移步暖廊。”
林员外做出“请”的手势,眉宇之间,有种底气十足的期待感。
宋璋被引在最前面,之前在宴上“赏花”的宾客,此时都在后面,窃窃讨论着。
“今日之花何等娇艳,只可惜怕是轮不到我们把玩。”
言语之间是艳羡,亦有肮脏淫意。
暖房之内,前代官员的雅便彻底被冲淡,红紫交映的布置,银盏玉碟,灯火交映之下,更显得恶俗。
两行侍女鱼贯而入,衣衫不整,端着饮食之物,伴着一曲《玉妃引》将东西摆好,便伺候在一边倒酒,入座的宾客手脚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此番布置不伦不类,宋璋若还不明白这是何意,才是瞎了。
明明是雅致的曲子,却不知是谁填词,淫靡哀怨,恶心至极,若是细听明白,只觉得耳朵脏得要死。
身体里的药效慢慢过了,许言实终于稍稍醒神,狠狠在在腮上咬下去,血腥味充满口腔,用痛觉刺激神经保持清醒。
此时眼皮虽重却不至于睁不开,许言实用头在原地蹭开盖头,入目就是一间昏暗的暖室,墙上挂着一些类似刑具的物件。
红纱牵绕,烛光飘摇,那淫艳之音是从其中一面墙传来,许言实眯起眼睛细细观察,发现那墙之中有一道小缝,依稀能看见亮光。
这哪是小妾,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青楼?还是什么隐晦之处的暗娼?
力气积攒得更多些,准备去摸头上的珠钗,却发现早都被卸干净,准备这般充足,一定不是头一回做这勾当。
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撑起上半身朝着床柱磕下去,血顺着脸颊淌下来,忍痛时呼吸便重起来,连带着许言实心头的愤恨也愈发充盈。
哪路神仙这么晦气,平白地将她置于这般境地,不明不白没有解释,便要被这般蹂躏宰割。
站起身,伸手擦掉脸上的潮湿,抄上墙面上一条还算趁手的东西,许言实探了探前面那堵墙。
很薄,如果是之前,一脚也是踹的开的,现在……
拼力撞开,出去划烂几个烂人的脸还是很可行的。
左右最糟不过被欺辱或一死,总不能叫旁人舒服,自己也是要爽一爽的!
外面的玉妃引恰好到第二遍,乐声刚起就是一声震响,戏台子上面的假墙被撞出个大洞,灰尘噗噜噜落下之后,钻出一个面上带血的女子。
面白目红,披散着头发,恍若地狱恶鬼复生,瞪着眼睛寒森森地扫视一周,逮着最近的便扑上去,鞭抽脚踹,还伴着意味不明的暗吼。
“疯子,哪里来的疯婆子,林坤!这是怎么回事!”
许言实自知体力不支,就按住那个醉酒的狠狠一顿收拾,支应不过便上嘴撕咬,实在骇人。
其中一个较近的不明就里,又不敢上前,便朝着林员外大吼。
变故突生,谁也料不到。
“贱人,早知道应该多下几分药,省得你毁了我的菊花宴!!!”
于其他人而言是惊吓,于林员外是到手的银子和攀官的指望断送,自然是气急败坏,眼神瞥着宋璋,更是心头急火交加。
“菊花宴?就是你!来年今日,老子叫你坟头多长几株!”
许言实撒开手上已经吓尿裤子的人,虽然脚步飘忽,却还是迈着步子,朝着林坤的方向看,咒骂着转身挪步。
却看见林员外身后的宋璋,他站在那里,眉下秀气的双眼微瞠,瘦长的身躯微微颤抖,似是在克制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许言实忽然觉得脚下有千斤重,随手把那带着倒刺的鞭子丢在地上,咽下口中含血的津液,下颌微抬,冷笑着朝宋璋问道:
“宋大人,您也是来狎女支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