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情丝结,债两清
我想,也许她那些话只是为了安抚阮郎,不让他做出傻事来,这一两天说不定就是先让吴主家出山去躲一躲,阮郎找不到人,又不可能一直待在罗联镇,也只好走了。我越想越觉得可能是这样,吴主家为了她,把杀人大罪都默认下来,罗夫人也不可能毫不动情,让他出山避一避也在情理之中。
我想得有些颠七倒八,出来后却发现阮郎跑去院子里,隔着窗户和罗小山说了一会儿话,罗小山面色惨白,却一直在问阮郎会为他爹报仇吗?我见他都已经这样了,还在念念不忘要置吴主家于死地,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阮郎又信誓旦旦地要为父报仇,我过去拉了他就走,实在是不想再让他和这个疯子说话。阮郎被我拉回屋里,忽然问我:“先生,罗小山是不是知道你为什么会肯定他是凶手?”
我怔了一下,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阮郎道:“从头到尾,他都没问过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凶手的。一定有个你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对吗?”
我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他应该是知道的吧。”顿了顿,马上又道:“你不用拐弯抹角地问我,这件事,我是真的不想说。”
阮郎被我说破,只得悻悻地道:“算了,我不问了。”
我们在镇公所里待到晚上,镇长因为明日就要押解罗小山出山,等他回来我肯定走了,于是又设宴和我饯别,阮郎也在座,正吃喝着,乡勇忽然来报告说,罗夫人来了,要见罗小山。乡里乡亲的,这一去就是永别,镇长自然不会拦着不让他们相见,相反,她直到现在才来看他,已经让我们有些意外了。
镇长让乡勇开了门,放罗夫人进去和罗小山说话,我们在里面坐着,丝毫听不见外面有什么声响,似乎罗夫人的情绪仍然非常平静,罗小山也没弄出什么声音,我们对这一对母子都深感好奇,在面临生离死别之际,还能如此镇定的可真不多见。
罗夫人还是和罗小山说了很长时间话的,直到临近半夜才来我们这边,拜托镇长一路上照看他一些,镇长连忙答应了,请她放心,无论去县里是什么结果,这一路上出山,是绝对不会委屈罗小山的。罗夫人向他道过谢,就告辞回去了。
我们也散了席,让镇长休息。阮郎和我回到房间,我才忽然想起罗夫人日间交给我一封信,就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要放入包裹之中。阮郎探过头来,道:“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折着信不让人知道地址呢?”
我把信放入包内,道:“不管因为什么,她既然说了,我只须照办,巡城马最重诚信,答应了人的事做不到,以后谁还敢请你传书递信?”
阮郎嘟囔道:“我只是觉得可能与我爹有些关系,镇长不是说了吗,她在山外三亲六戚都没有,这是要给谁去信呢?”
我道:“就算是和你爹有关的,我也不会给你看的。巡城马往来南北,遇过人患,遭过天灾,我都不曾让一封信出过问题,你就别想着要从我这偷看什么了。”
阮郎急道:“谁要偷看了?”
我道:“不想最好,睡觉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镇长一大早就吩咐乡勇们将罗小山押出,我和阮郎一路将他们送出镇,和镇长说了些道别的话,一直不见罗夫人来送罗小山,镇长就走了。
我们回转到镇公所,阮郎说要去看看罗夫人,安慰一下她,我心想罗小山这不是离家出走,而是一去不回的,这种事安慰有什么用,不过还是同意了。
奇怪的是,我们到了罗家大宅,却发现罗夫人并不在家,怎么叫门都没人应。我们只好回到镇公所,直到下午,和留守镇公所的乡勇一起吃过饭后再去,她还是不在。
阮郎道:“她不会是出山送罗小山去了吧?”
我道:“不可能吧,她要送罗小山出山,就和镇长一起走了,镇长也不会不让她跟着,她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说着,忽然有一丝不好的感觉,犹豫了一下,对阮郎道:“她不会是见罗小山出了这种事,万念俱灰,不想活了吧?”
阮郎吓了一跳,道:“先生,你可别吓我啊。”
我勉强笑了笑,道:“我瞎说的,应当不会。”
阮郎却着急起来,道:“我倒觉得很有可能了,先生,咱们……咱们得进去看看。”
我道:“再等等吧,等今天晚上她要是还不在,我们就请乡勇一起,进去看看。”
阮郎说:“好。就等晚上。”
到了晚上,罗夫人仍然没有应门,我们都有些慌了,连忙请乡勇帮忙,将门撬开了,一路找到后院,发现罗夫人赫然正挂在那棵相思树上,脖子上千缠万绕的,正是她那一头长发。
她用青丝将自己吊死了。
我们都大惊失色,七手八脚地把她解了下来,却哪里还救得活。我站在那棵相思树下不禁精神有些恍惚,难怪她在罗小山出事后会显得如此平静,她这是早就打算不活了,罗小山是她独子,眼看就要没了,她又是孑然一人,活着还能有什么意思?
虽然罗小山是咎由自取,但事情却是我揭开的,无论怎样,罗家母子都是间接死在我手上的,我看着僵硬的罗夫人,心一阵一阵的抽紧,根本不敢走近了去。
乡勇将罗夫人接下来放在地上,却来叫我:“先生,她手里攥着个东西。”
我下意识地道:“什么?”
乡勇从她手里抽出来那东西,道:“是个纸条,先生,你来看写了什么?”
罗夫人手里攥着的纸条,我以为是遗嘱之类的东西,谁知接过来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我替你爹报仇了。”
这是给阮郎的。
我把纸条递给阮郎,道:“给你的。”
阮郎被罗夫人的轻生弄得有点发蒙,木然接过纸条,道:“什么?”
我苦笑一声,道:“她说,她替你爹报仇了。”
阮郎怔道:“什么时候?她……她杀了吴主家后又回来上吊的?”
我叹了口气,道:“你还不明白吗?”
阮郎道:“明白什么?”
其实我也是刚刚明白的,回想起前几天的事,顿时一通百通了。
为什么吴主家刚在罗家见到阮郎时,会有惊吓的表情?为什么吴主家会死活不承认阮郎他爹死在罗联镇?为什么吴主家会认定罗夫人是害阮郎的帮凶?为什么吴主家会警告阮郎,不许他再向罗夫人提给他爹报仇的事?
因为,阮郎他爹根本不是吴主家杀的,而是罗夫人杀的!
他知道是罗夫人杀了阮郎他爹,所以在罗家见到阮郎时一脸惊吓,他以为罗夫人是要斩草除根,除掉阮郎;所以他坚决不承认阮郎他爹是死在罗联镇的,他要为罗夫人遮掩;所以他才会一直认定罗夫人参与了陷害阮郎的事,才会自己把事情认下来;所以他不许罗夫人为阮郎他爹报仇,也不许阮郎再提。
她的报仇,就是杀了自己。
最可笑的是罗小山,他对母亲感情太过深厚,所以对吴主家恨之入骨,以至到了即将入县受死,还不断地撩拨阮郎去为他爹报仇。阮郎果然听他的话,保证一定会去报仇,一直向罗夫人说起。罗夫人见独子已经没了生机,旧日情人之子又不断要为父报仇,十几年来的愧疚终于爆发,感到了无生趣,以青丝上吊。
我不知道十几年前她为什么会杀了阮郎他爹,我想,无非是一些因爱生恨的故事,以至失手杀了他。如果当时她没有杀他,可能十几年后见到阮郎,她仍然会怀恨在心。但是,他的死埋葬了她所有的恨,只剩下了爱意和愧疚。
她模仿他生前说话的口气,模仿他生前一切的习惯,只是因为她希望他活着,不是死在自己的手上。
有时候,我们恨一个人,是希望他好好地活着,活着让我们去恨他。
而罗小山一直都不知道,他要保护母亲不被别人抢走,却亲手把她送上了死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我看着阮郎茫然的眼睛,自己心里却也一片茫然。在这世界上,最难揣测的真的莫过于人心,就像罗小山,他从小和吴主家厮混到长大,丝毫未曾露出什么不妥,谁能想到他会恨他入骨?就像罗夫人,她杀了阮郎他爹,以至于让吴主家认定她会再害阮郎,谁知罗夫人丝毫没有这个意思,相反还处处维护他。
就像我永远也猜不透,当时罗小山提着那姑娘的脑袋,坐在我的床上看书时,心里在想着什么。
是的,那本我几乎天天翻看的书,是一本前清的笑话书,上面有一则笑话就叫《一毛不拔》,说的是一个猴子想要转投人胎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当时罗小山向阮郎讲这个笑话时,心里在想着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讲这个笑话。
我只是想起这些就不寒而栗,浑身冰冷,以至于根本不愿提起。罗小山知道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听了这个笑话后,才确定了凶手就是他的。因为那一天我把书放在床上时,正看到这一页。
我猜测罗夫人这么眷恋那棵相思树,连上吊也是悬梁在这棵树上,也许,阮郎他爹就是被埋在这棵树下的?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这个推测,事情都已经落幕了,何必再去揭死人的伤疤。
我把事情的原委和阮郎说了,在场的人都听得张开大了嘴,阮郎更是不可思议地道:“你是说,是她杀了我爹?怎么可能!”
我道:“她杀了自己,给你留言说替你爹报了仇,你还不明白吗?”
阮郎还是不敢置信,我也不想再费口舌。罗夫人既然已经死了,她送出去的那封信想必就是遗嘱了,我把信拿出来,信封上面写了个地址,我刚念出来,阮郎就叫了出来:“这不是我家的地址吗?”
我把信交给他:“这想必是她给你留的,给你吧。”
阮郎道:“我不识字,还是请先生帮我念吧。”
我把信抽出来,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把大意给阮郎说了,让我们都始料不及的是,罗夫人在信里,把罗家一切的财产都转送给了阮郎。不过想想也对,罗家已经没有任何人了,不送给阮郎也只能沦为无主之物。
和我一起来到罗联镇的小货郎,忽然变成了罗联镇上最大的主家,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阮郎自己也懵了,只是茫然地看着我,叫道:“先生,先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摇摇头,他既然成了罗家的主人,自然不用再走了,而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就收拾了东西,向阮郎道了别。他送我到镇子口,依依不舍地道:“先生,你可要再来啊。”我随口答应了他。
阮郎看我神色,也知道我说得敷衍,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递给我,道:“这几日多承先生的照料。这块牌子是我自小戴着的,就送与先生做个纪念吧。”
我看那牌子黑黝黝的,似乎是块铁牌,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又是他一番心意,就顺手接了过来,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他,他一心一意为父报仇,最后得到一个这样的结果,我何必再告诉他,他爹或许根本就是死有应得呢?
罗夫人在信里说,她不想再放他离开去害人。想想也知道,如果他爹真的是个好人,又怎么会在有妻儿的情况下和罗夫人纠缠不清?罗夫人或许是在后来才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匪徒,而这时他又要离开,所以她才一时激动之下,失手杀了他。
甚至“青丝结”这个故事,都有可能是阮郎他爹自己的故事,谁知道呢?
反正,罗联镇我是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