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北京地铁人流量极大,因此对于地铁监控画面的排查持续了十几个小时。关宏宇和周巡赶回调度中心的时候,一名技侦人员已经整理好相关画面。显示器里的画面,是正奔向东侧出口的人流。
两人盯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在技侦人员的指点下,才勉强分辨出高磊的身影。
画面中的高磊似乎被什么人追逐着,一边向后看一边被人流裹挟着跑向东侧出口。刚上了没两级台阶,他不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转身跑向站台,消失在了监控画面里。
技侦人员说道:“这是当晚九点二十七分的画面。高磊消失的站台方向,离他尸体被发现的位置只有不到两百米。”
关宏宇问:“是谁在追他?能看到吗?”
“这个……我们还在继续找。”技侦人员回答。
周巡点点头,压低声音对关宏宇说:“咱现在拍脑门儿瞎说啊,要说张雅虹有可能是被高磊杀害的话——先不管动机是什么,那这个高栋很可能有重大嫌疑。如果能在监控里筛出他就是在后面追高磊的人,这一切是不是就说得通了?”
关宏宇微微皱眉,伸手指着监控画面:“就算是,他从东边地铁口跑出去不就完了吗?为什么非往隧道方向跑?”
周巡没词儿了。
关宏宇的手机及时响起,周舒桐的声音传了过来。
“关老师,周哥!”她说,“找到高栋了。地址我刚发到你们手机上了。”
这个开场白令关宏宇心头一跳,他下意识问道:“活着吗?”同时低头看手机,发过来的信息里写着:
朗文斯汀医院住院部。
高栋确实还活着,但是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浑身插着各种监控设备,看样子正在昏迷。关宏宇和周巡没想到他的“活着”是这么个“活着”,彼此都有些无奈。他俩在旁边杵了会儿,不久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一个穿着整洁、看起来非常专业的男护工进来替高栋换了尿袋,见几人还没有走,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先出来。
医院看起来条件很好,规矩也多,走廊里安安静静。男护工约莫三十岁,周正,整洁,态度也很客气。他轻声说:“病人现在需要休息,卢医生他们现在应该在查房,你们可以去护士站那边等一下。我这会儿挨个儿病房给你去找人也不太合适,几位多担待。”
关宏宇微微皱眉,回头瞟了眼房内昏迷着的高栋,问道:“他这是……”
男护工说:“高先生在飞机上就感觉不太好。他好像是下飞机后直接就来了这里,因为事先有预约,所以立刻安排了治疗。不过他显然对放疗的反应非常大,不但呕吐不止,而且伴随一些惊厥症状。医生没办法,只好给他用镇静剂。现在他的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了,昨晚一度比较危急,连升压泵都上了。”
“他是哪天入的院?”关宏宇问,“我是说具体时间。”“稍等。”
男护工轻手轻脚走进病房,从床尾拿了病历过来,翻了翻,递给关宏宇。关宏宇和周巡同时看了病历,又互相对视一眼。
还真是一下飞机就住进来了。
一旁的周舒桐有些好奇地问道:“霍奇金淋巴瘤这种病是不是很罕见?”
男护工轻声叹了口气:“已有的事,必再有;已行的事,必再行。”
周舒桐愣了一下。
关宏宇伸手引周舒桐看楼道里教会的标志,接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男护工笑了笑,右手习惯性地在左手手背上轻轻敲了几下。
“你们这儿照顾得倒是挺周全啊。”关宏宇看在眼里,借机又问,“二十四小时不离人的吧?那他接受治疗这几天,一直没离开过医院吗?”
男护工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教会医院,做护理的都是教会的志愿者,公益性质的。谁有时间谁就来,也没准儿会被分派去照顾哪位患者。反正……高先生入院那天,肯定不是我。前天我也只当了半天班,因为还得接孩子下课……”
他们正说着话,那男护工朝远处招了招手:“卢医生。”
走廊那头走过来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之前他已被告知三人组的来意,看了他们一眼,指了指楼梯间:“去那边谈吧。”
卢医生看上去四十多岁,先跟他们交代了高栋的具体情况:
“他这个病,绝症中的绝症,最多也就还有一两个月到半年吧?得亏他年轻,生命力还算顽强,要是老年患者,早就撑不住了。”
周舒桐轻声说:“我们能看下他的随身衣物吗?”
“这个,恐怕需要征得患者本人的同意。”卢医生说,“等镇痛剂的效力过了,你们可以亲自问一问。”
他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问:“你们难道怀疑,是高先生他本人……就算他的哥哥和未婚妻在他回国后先后身亡,这也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介意我抽根烟吗?”
说着,他仔细扫了一圈,确认楼梯间里没有其他人,终于点着了烟。抽了口烟之后,他转而问关宏宇:“这位高姓患者,还有其他直系亲属吗?因为不排除我们可能需要采取急救措施或是……的时候。”
关宏宇瞟了眼周舒桐,周舒桐摇摇头。
卢医生叹了口气:“大老远回来一趟,哥哥没了,未婚妻也没了。也好,倒是了无牵挂了。”
大约是陷入僵局的时间过长,高栋这边暂时碰壁后,新的关键线索又出现了——张雅虹手机的修复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其中一段电话录音的信息量可以说极大。
录音的背景声很小,显然是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下录制的,里面是一男一女的对话。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仍录得很清楚。
男人说:“雅虹,我求你不要冲动好不好?这件事说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你没有证据,如果我真就不承认,警察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女人的声音略有些呜咽:“高磊,那个时候你欺负我小,连唬带骗。好,为了高栋,这口气我忍了。但我们很快就要登记成为一家人,是否再隐瞒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必须对他坦白,然后我们再共同判断今后怎么办。”
男人的声音又说道:“我那天晚上喝多了……事后我和你道过多少次歉,在中心里里外外又格外关照你,你怎么就念念不忘那点儿旧怨呢!没错儿,就像你说的,你和小栋就要登记结婚了。小栋的身体状况你也知道,为什么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要把这种事情告诉他?他可能会恨我,他还有可能会嫌弃你,你这样会毁了所有人!没有一个人会受益的!”
女人惨笑道:“没错,我知道高栋的身体情况。但之所以在知道的情况下我还愿意嫁给他,而他也允许我嫁给他,就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这份信任和理解。我不知道他到时候会不会恨你,但他会理解我,也会理解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显然也有些不耐烦了:“雅虹,你这人实在太偏执了!这样,现在不方便说。晚上下班我再约你见面,咱们当面谈谈好吗?”
女人低声说:“我没什么可跟你谈的。而且这两年多来,你每次靠近我,我都会觉得害怕,我更不可能单独跟你出去谈。”
男人的声音放柔了:“你放心,咱们找个人多的公共场所谈,只是别在中心就好。你可以觉得我是为了自保,你也可以坚持你的固执,但就当是为了小栋着想,在他明天下飞机之前,咱们总该把事情商量个大概。就算你要说,咱们可以一起和他说。那样当面锣,对面鼓,就不存在什么一面之词了。”
录音呈现的内容已经很明显。男人(即高磊)两年前对女人(即手机的主人张雅虹)实施了强奸或者猥亵,两人当时都没有将这件事告知高栋。而现在,当高栋决意回来与张雅虹登记结婚时,矛盾爆发了。
很明显,张雅虹不想再保守这个秘密,高磊却不这么想,决定在弟弟回国之前拦下张雅虹的这个念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高磊那辆车的后备厢里,会发现被团成一团儿的房产赠予承诺书。
周舒桐低声说:“所以,当晚高磊还是把张雅虹约了出来,就开着他那辆日产SUV。在车上,高磊拿出了他的那份转让书,企图说服张雅虹闭嘴。但从纸团的状况来看,张雅虹应该对此非常不屑。她拒绝了?”
关宏宇和周巡没有插话,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周舒桐深吸一口气,回忆郜君然所说的死因推断,继续说:“谈判破裂,争吵发生了。从口角到肢体接触,最后高磊把张雅虹摁在地上,掐死了她,可能是失手,也可能是主观故意造成的,总之,张雅虹死后,高磊驾车去了射击场路附近的山坡,意图抛尸。但是车开到半山腰就开不上去了,他只能把车停在原地。车子没熄火,开着车灯照着亮,他从后备厢里扛着张雅虹的尸体,走向坡顶,打算找个隐蔽的地方抛尸。
“但是抛尸的时候出现了意外。他抛完尸下坡的时候,可能是踩空了,也可能是滑倒了,不慎从东坡滚落至坡底,当时就昏迷了。然后,路旁开过的车可能看到后停了下来,就打电话叫了一二○。
“所以第一次一二○误判死亡,把高磊送来的时候,他的身上一无长物。没有身份证明,没有钱包,没有手机,也没有车钥匙。因为他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那辆没熄火的车里。一圈折腾下来,就和队里的监控视频连上了——他醒了,爬出冷藏柜,因为很清楚自己刚刚杀了人,所以不想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回了家。
“再往后……基本就只能靠推测了。我们假设高磊返回射击场路,找回了自己的车和手包,在后半夜回到家,天亮之后并没有去上班。说起来,高磊这夫妻俩也说不上谁的心态更好一些。高磊摔得遍体鳞伤,他爱人竟然毫无所觉。而杀人、抛尸、一二○、停尸房走了一圈的高磊,第二天继续回单位上班,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直到第三天晚上,他忽然跑去了草桥地铁站,然后死在了那里。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他当晚在地铁隧道的死亡到底是意外还是他杀。”
周巡听完她的一长串分析,扭头看了看关宏宇:“如果说是高磊杀了张雅虹,而现在高磊又死了,从动机上来说,嫌疑最大的就是高磊的爱人和他弟弟高栋了。老关,你觉得这两个嫌疑对象……”
他没说完这句话,因为发现面前的关宏宇似乎正在走神,完全没听他说话。关宏宇自顾自地摇了摇头,随后站起身,拍了下周巡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你说得对,是有点儿乱。”
说着,没给周巡反应的时间,关宏宇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对,关宏宇明白,他有这个直觉。但是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却说不出来。
他心里明确地知道他的疑问应当由谁解答,他的困境应该如何解决,但要迈出这一步,对现在的关宏宇来说,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他只能反复地研究尸检报告、观看监控、做各种笔记,但最终还是没有踏出那一步,没有寻求最容易得到的帮助。有一次他顺了郜君然的酒,在仓库那道狭小的门前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推门。
另外一件令他烦恼的事是周舒桐的异常表现。案件胶着的过程中,这个小姑娘的表现一直不太对劲,直到有一次赵茜找到了他,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忧虑。
“小周对于7173吴征的那个案子似乎有些过分关心。她反复查证相关物证,已经有些魔怔,我很担心她的状况……”
关宏宇并没有时间或精力去处理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但周舒桐这样的状态又很危险。她是在怀疑什么?或者是已经发现了什么?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必须采取一些措施。他或许没有能力解决,但他现在还有周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