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记:巡抚王来任的来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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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360年前那个元宵节,天气突然大变,一场大雨突如其来。

雨是从天亮那会儿下起的,开始是点点滴滴,而后逐渐变大。有妇人早早去井台边挑水,出门时好好的,回来时半路上雨下了起来,一路边骂边赶,可雨点比她的脚步快多了,头帕、衣服被打湿,桶里的井水晃掉了一半,不过,又好像接回了半桶雨水。

雨势越来越大,雨下起来就没有打算停的意思。

远处的海面上早已迷蒙一片,“呼呼”“嗬嗬”“轰轰”的声音一阵阵传来,那是风与浪交织、浪与浪撞击的回响,由远及近,由稀疏到频密,似乎在酝酿一场翻江倒海的大闹剧。

不准片帆入海,渔民歇业,终止海上交通贸易 (王大中丞祠 供图)

这里是伶仃洋,也是珠江的入海口,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江水。西乡圩,点缀在新安县绵延三四百公里的海岸线边上,西乡的一条条河涌,弯弯曲曲都流向那一半咸一半淡的水域之中。每每遇上风暴海潮,海水倒灌进来,都让海边的百姓吃尽了苦头。

与江海相依的渔民房屋(王大中丞祠 供图)

俗话说“靠海吃海”,可别说西乡,依山傍海的新安百姓,几年前已经与海无缘—为了斩断与郑成功等反清势力的海上勾连,顺治十三年(1656年),朝廷颁布了禁海令,严令“寸板不得下海,片帆不得入港”,沿海渔民望洋兴叹。除了个别胆子大的,冒着杀头的危险下海,或行贿官兵,偷偷出海捕捞运货,大多数人不敢再向眼前祖祖辈辈依赖的大海讨生活。

数百年来,人们通常把北起虎门,南达香港、澳门,东由赤湾,经内伶仃岛,西到珠海市淇澳岛一线以北称为内伶仃洋,以南称为外伶仃洋。伶仃洋水域面积大,烟波浩渺,无涯无际。伶仃洋又是珠江入海口最大的喇叭形河口湾,珠江三角洲诸城分列其东西两侧,地理位置十分重要。2019年,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应运而生,所涵盖区域,就囊括了上述江海沿岸。大湾区周边的城市,就像一颗颗点缀其间的明珠。

粤港澳大湾区,与旧金山湾区、东京湾区、纽约湾区一道,被称为世界四大湾区,跻身全球湾区经济的版图。

南宋著名抗元英雄文天祥1279年过伶仃洋时曾写下千古正气诗篇《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因为这首《过零丁洋》,这片海域闻名遐迩。当然,文天祥也无法预见到,这片引发他无限诗情与伤怀的海域,几百年后会成为一个现代海洋经济的聚焦点,吸引全球的目光。那时的东莞县、新安县在伶仃洋、珠江口的东岸,籍籍无名,禁海令的颁布,更使其深陷绵绵无尽的灾荒岁月。

禁海令不单单是针对西乡、新安的,而是覆盖几乎全国所有沿海地区,从山东、浙江到福建,再到广东的潮汕、惠阳、新安、东莞、江门、湛江。我们可以想象,绵延的海上,见不到一艘往来的商船、渔帆,港口清冷甚至废弃,紧张的海防,肃杀的海面,零落的海岸线,是怎样一幅景象。

让我们的叙述回到康熙元年(1662年)的新安县西乡圩,那个正月的雨天。

到了中午,雨势不减,如人们所担心的那样,海水果然又倒灌进河涌里来了。西乡河水出不去,一下子涨满了,街巷被一点点灌进腥臭的海水和河涌里的山洪水,像瞬间多了许多支流,互相交叉,汹涌翻滚。

立春了,本该有一场喜雨,可是来得不是时候,早了点,也急了点,蹊跷了点。

“这雨,可不知要下到何时?”有人抬头望着乌蒙蒙的天空,像是在问雨,也在问天。

“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总不至于像前年那场雨水吧?”有人道。

说这话的人叫温阿贵。阿贵今年38岁,家住西乡圩边上。他这可不是自言自语的胡话。

顺治十七年(1660年),十一月初八,一场连续七天的大雷雨,让老的小的,彻骨地记住了这个奇异的天象。多年后,这场大雨载入《新安县志·大事记》。遗憾的是,没有过多的文字记下灾害的实际情况。在人们的口头描述中,只有惊叹、恐惧,难以置信。

也许有人会这么说,世世代代住在海边的人,多大的台风都不怕,还怕这点雨水吗?错矣。试想一下,打雷、闪电、暴雨,连续七天七夜,谁想有这样的经历?

七天七夜的雷雨,与紧随而来的世道动荡,时局之变,比文字的记载更深入民间的记忆。

岭南新安县的海滨村落,离京城太过于遥远,等到这里的人们普遍都知道了京城里的大事时,年号已经变成了“康熙元年”。

实际上,顺治十七年那场大雨,在人们的心中,一直没有停下,直至—康熙元年,正月十五的早晨。

所幸,这场雨没有下七天七夜,当天晚上就停了,这不足以载入任何史志。

这场雨的破坏力还不小。

温阿贵去了一趟西乡圩,回来告诉家人,北帝庙左手那排店铺塌了,至少有三间联排的,连房顶带泥瓦全垮下来。北帝庙门口常年乞讨的瞎子刘不见了,现在,圩上的街坊邻里还在四处寻找。因为海潮尚未退净,河涌涵道没法清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们猜测,瞎子刘八成是被冲进涵道,甚至已经被冲到大海里去了。

不少人忙着捕捞涌上街面的鱼虾,这些海里来的家伙,被急涨的海水送来,又被退潮的海水抛下,一尾尾落进了乡亲们的竹篓里。

“北帝老爷他看顾着大家,不出多久自然就会找到。”温阿贵进得庙里,本想烧一炷香,可惜大水漫街,香烛都湿透了。街坊们忙着清扫地面的淤泥积水,把七零八落的桌椅重新摆放好,阿贵也加入了帮忙的人群当中,在北帝庙里,他可是虔诚的香客。

北帝庙年头久了,早就有人提议,要认认真真修缮一下,可是连年动荡,民间难有力量来操办,修缮之事一拖再拖。这场雨如果再持续下个两三天,实在难保它的安全。

西乡人和北帝有缘,北帝庙老早就有了。不过,具体是哪一年建成的,没人确切知道。北帝庙既是乡亲们平日里求卦祷告平安之地,也是大家碰头议事之所。有事没事,都到庙里走一走,坐一坐,使它香火不断。

北帝,也就是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在中国民间道教文化中,北帝信仰已经有1000多年的历史。北帝信仰本质上源于古代对星辰的崇拜,古人将天上星辰二十八宿分为四方: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北帝即为镇护北方的神,主司风雨。屈大均认为北帝“或即汉高之所始祠者也”,最早提倡崇拜北帝的人可能是汉高祖刘邦。后高祖斩白蛇起义,并逐步建立了强大富饶的汉朝。传说明朝永乐皇帝也崇尚北帝,当时对北帝的崇拜也相当的兴盛。

《广东新语》(孙奕天 摄)

广东人,尤其是沿海百姓,对北帝的信仰则显得更兴盛,也更具体一些。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

北宫黑帝,其精玄武者也,或即汉高之所始祠者也。粤人祀赤帝,并祀黑帝,盖以黑帝位居北极而司命南溟。南溟之水生于北极,北极为源而南溟为委。祀赤帝者以其治水之委,祀黑帝者以其司水之源也。


意思是说,广东沿海一带靠水为生,而水从北方流来,因此既要拜赤帝(南海洪圣大王),又要拜北帝,以期水源充足,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这些年来,北帝庙香火从来没断过,可新安百姓所祈祷的风调雨顺、土地安宁,实际上并没有实现。自从朝代更迭,清朝取代明朝以来,沿海地区反清势力与官兵的战争就没有停歇,加上本地土匪、海上强盗的骚扰,使得乡亲们没过过几天安宁日子。

话说几天后,当大家都觉得瞎子刘没有生还的希望而放弃寻找他时,他竟突然出现在北帝庙前。谁也不知道这几天他去了哪里,又是如何脱险的。

瞎子刘全然不晓得,街坊们四处搜寻他的劳苦、焦急,像完全不领情似的,也像不知道此处刚刚经受了一场暴雨海潮似的,对尚未退尽的海水的咸腥气味浑然不觉。他接过热心街坊递上的一碗热粥,也不怕烫,哧溜哧溜就倒进了肚子里。

放下碗,抹了抹嘴巴,瞎子刘开口说话了。人们以为他会说出自己的逃生经历,谁知他放出的竟是这样一句惊人之语:“准备逃命吧,三月要发生大事。”

“哈哈,你这个瞎子刘,不知道哪里死了一圈,回来神神叨叨的,你这是预言呢,还是咒语,或是胡说八道?”毕竟,他只是一个流落街头、被街坊们收留的浪迹之人,无人认定他先前有任何异于常人之处,他的话没有多少可信的价值。

不止一个人嘲讽起他来。大家都以为,瞎子刘是以这种方式来掩盖他的离奇失踪,至少是为了消除他再现人间的尴尬。街坊们多少觉得,瞎子刘因此而变得生分了,不那么可亲了。

多年前,瞎子刘从别处流浪乞讨到这里,在北帝庙前坐下,就再也不想走了。西乡圩上的街坊们见惯了各种流离失所的受苦之人,当然不会抗拒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说是乞讨,有点儿不准确,实际上瞎子刘一待下来,就像给每家每户增加了一个人头,上顿这家端点饭,下顿别家送碗粥,街坊们把他的吃喝管了起来。瞎子刘也把自己视为西乡圩的一个正式成员,参与日常的家长里短,每年的三月三北帝巡游,他也是最积极的参与者。虽然眼睛看不见,却事事上心。有人说,这个瞎子不是一般人,莫不是北帝爷化的真身?也有人说,瞎子刘不瞎,一到晚上,他的眼睛就亮了,到处转呢。显然,街坊们已经高度接纳了这个流落至此的外乡人,对他的神化,不过是出于善意的调侃,或者抬升他存在的合理性。

“你们爱听不听。”瞎子刘又道,口气有点不耐烦了。

这可不是他平时的态度。人们开始动摇了,也可以说,人们开始意识到瞎子刘所言具有一定的可信性。

清末官兵将渔民驱赶上岸(王大中丞祠 供图)

“说吧,这个大事会有多大?”有人上去,拍着瞎子刘的肩膀说。

“我也不知道,等着看吧。”瞎子刘一字一顿地说,说完再也不愿意开口了。

这一场大雨没有让瞎子刘丧命,反而离奇生还。不过,三个月后,在他自己预言的“大事”降临之际,却自己结束了生命—在朝廷颁布迁界令后,沿海百姓被迫离开家园的路上,他一头撞在老枫树上,惨烈丧命。这是后话。

对于所谓的“大事”,这些年,江海之滨的新安百姓,也算是没少见过。远的不说,几年前本乡人陈文豹反清,联合多股力量,与清军几番恶战,最后导致火烧灭村的惨剧,就让乡里人担惊受怕。对老百姓来说,战争没有谁胜谁负可言,留给这片土地的是难以言说的痛苦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