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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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随树

春天总让我记起《胡村月令》中的第一句话:“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不知怎的也就想起家乡,心里有些怅然。《诗经》有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那意思是说此两种植物,最易引发人们对于父母的思念,也难怪“桑梓”会成为“故乡”的代名词。胡兰成先生成长于江南,那里既是鱼米之乡,也是丝绸的产地,烟雨中采桑叶的美妙场景并不鲜见。在我家乡潮汕平原,养蚕的农家几乎没有,所以桑树也就没有“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那样壮观,但也不难见到,山坡上,池塘边,三三两两,高大而安静,与别的植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也只有到了孩子养蚕的时候,才发现它是不可缺少的。

几乎每个男孩子都热衷于养蚕,而几乎每个女孩子都对蚕抱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尤其不敢去触摸它那粉白而又凉丝丝软绵绵的身体。那时候找不到什么像样的盒子,我们只能将蚕养在瓶装注射剂的纸盒里,不过这样也有便于携带的好处,下课时从书包里取出来看看,周围立即拢过来一圈脑袋,蛮自豪的。

养蚕自然少不了要去采摘桑叶,回家后要擦拭干净,不能有水,否则容易引起蚕儿腹泻,有时甚至会导致死亡。而酸酸甜甜的桑葚,也很是讨孩子们的喜欢,打从它们如一条条淡绿色的小毛虫从枝头钻出,就引起我们的关注。几天之后,淡绿变成了粉红,再几天之后,变成深红直至黑紫。桑果多汁,一把塞进嘴里,小嘴唇就会染得紫黑,好像曾流行过的那种“病态妆”,倘若染在衣服上,那是最不易洗净的,大人们要用白醋浸泡污渍后才能用清水揉搓。我父亲爱拿桑葚泡酒,将它们封存在一只陶罐里,或者玻璃瓶里,在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后,仿佛突然想起来,启封,倒进酒杯里,颜色跟葡萄酒很像,紫红紫红的,挺好喝。祖母则喜欢将桑葚做成黑乎乎的膏酱,想吃时拿小勺子舀一点,冲上热水,可以消食开胃。

回头再说说桑叶,除了可以喂蚕,它还是“青草药”中的一味。潮汕人认为青草药可以洗去肺腑的浊气,涤荡脾脏里的燥火,弥补胆囊的寒弱,疏通经络的郁结,从而达到调节身体平衡的目的。从前集市角落,或者街头巷尾,都有摆卖青草药的小摊子,蛇舌草、铺地锦、青蒿、荷叶、蜈蚣草……大多是当天采摘的,有些叶子上还挂着露珠,这里边就常有桑叶的影子。桑叶煲的“青草水”,清淡中略带一丝腥气,没有多少苦味,但是孩子们仍然叫“苦”连天,其目的无非是想从大人那儿得到一枚“乌糖丁(红糖疙瘩)”。至于桑木,它的用处也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拿它做佛教法器中的木鱼,这应该是与桑木坚硬的质地有关。听说潮州开元寺藏有一只唐代的木鱼,我无缘目睹,因此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拿桑木做成的。

张岱在《夜航船》云:“桑,箕星之精神木也,蚕食之,成文章,人食之,老翁为小童。”也难怪《本草纲目》将其列为“东方之神木”。在《诗经》里,桑树是出现频率最高的植物,有人做过统计,说有二十一首诗歌都提到它,也有人说是二十二首。为什么会这样?原因之一就是古人只有种桑养蚕,才能解决“衣食住行”中的头件大事。《孟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就是这种道理。原因之二是桑树除了影响古代人们的劳作和生产外,还与信仰、爱情也紧密相连,所以也给无数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的文化意象与意蕴。“惟桑与梓”中的桑树,让人肃然起敬,“桑者闲闲兮”更是让我们仿佛听到采桑妇女劳动归来时哼唱的愉快歌声。而最动人的无疑是变成年轻男女爱情乐园的桑园:“桑中之约”,密密层层的枝叶如蚕茧保护着情人们蛹一般娇嫩脆弱的情感,而肥沃的土地则激发了他们的原始野性和欲望,于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男女之间的浓情蜜意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我由此产生遐想,在那个年代,与一名采桑姑娘邂逅是否成为男人们最美的想象,最深最切的愿望?

我忽然明白,家乡人缘何将桑树叫作“相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