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十二时辰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我喜欢的时时刻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于工作中理解了纪伯伦《先知》里说的:你劳作,为的是与大地及其灵魂一道前行。

在绝对不会枯燥乏味的校园劳作中,找到灵魂。然后,爱上每一个时刻的校园时光。

曙光中的校园,操场上清洁阿姨执长长的竹扫帚沿着红色的塑胶跑道,唰唰唰地扫着昨夜飘坠的落叶。

篮球队和田径队的训练总是开始得最早的,大门前学生三三两两进校,太阳的光此刻柔软清亮,一切都生机蓬勃。

下午某个时刻的校园,所有在校的孩子已经全部离校,闹腾了一天此刻归于静然,天总是蓝得无法描述,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啾啾飞过,不留一点儿痕迹,带着美妙的梦幻感。

雨天,校园最是孩子的乐园。

他们一下课就撑起雨伞在雨中漫步,欢乐地踢踏着浅浅的水窝。他们才不像大人那么无趣,见雨就躲就跑,雨从来都是孩子隐秘的好友。

放学时,一把把雨伞像一朵朵彩色的云朵,缓缓地往外涌去,我呆呆看着这一幕,会有种置身于某个尚未被写出的童话故事的幻觉。

那平日课间的校园,就更不用说了,下课铃一响,像巨大水壶中的水瞬间抵达100℃沸点,壶盖被冲击得哐啷啷狂响,每一个水分子都在升腾。哎,你若没见识过,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向你描述。

小学生啊,才不像中学生那么矜持,只在走廊上站站,好朋友之间聊聊,小孩子身量小能量大,个个如铆足了劲儿的炮弹,都是从教室前后门弹射出来的。

低年级的娃儿更令人目瞪口呆:他们搂着、抱着、追着、亲着,在地上翻滚着、拖行着,小兽一般地无所顾忌,笑也灿烂无忌,哭也惊天动地。

猜到学校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为什么总是光亮可鉴吗?年年岁岁都有“人肉打磨机”来来回回,不眠不休,才会蹭得如此锃明瓦亮呀。

三楼墙角一个小女孩正在嚎啕大哭,她带来的布偶娃娃身上的两颗珍贵的“钻石”被同桌男孩不小心弄掉了。

小男孩蔫蔫地站在一旁,手掌里摊着那女孩的娃娃身上的两颗心爱的塑料宝石,一脸悔恨又不知如何安抚,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我在乱哄哄的走廊上哄住女孩,应承帮她修补。那一刻,小男孩的眼神简直就像看到了救星。

上课后,到仓管员那里借来一小管502胶,仔细把“钻石”粘在了布偶娃娃的胸前。

当小女孩看到恢复原貌的娃娃时,欢喜得又蹦又跳,小男孩虚虚地立在门旁,露出笑得羞羞怯怯的小脸蛋。

放学时,我总是习惯性地放下手里的事情,来到走廊,站在长长的走廊上,看看花坛里开满红艳艳簕杜鹃的教学楼,还有排着路队准备回家的学生。

经过安全主任办公室,瞥见主任正对着一个仅穿着校服短袖上衣,下面脱光光的小男生又气又急,哭笑不得,小男生的底裤、外裤胡乱地脱在脚边,鞋子都甩到沙发底下去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进去把门掩上,问道:“怎么了?”主任指着面前只有六七岁、满脸负气模样的、梗着脖子的小娃儿,说:“他,他,下课从楼上往下面扔书包被值日生抓了送来,我还没开口问呢,他二话不说就开始脱鞋剐裤。哈,我倒是要找他爸妈来问问,这是在哪里养成的恶劣习惯。”

经验丰富的安全主任,竟也会被小男生一通从未见识过的“神操作”搞得蒙了圈。

事情可以慢慢处理,先得哄着倔头犟脑的小娃儿把裤子穿上——这要是给好事之人拍了搁在网上谁说得清?

如今这人世间,眼见真的未必就是事实啊。

这般不可思议的“精彩桥段”,如果不是亲历者,谁能构思得出来呢?

假如无法在工作中找到乐趣,那工作绝对就是无尽的折磨,而当我们在工作中体味到乐趣,工作本身就成了一种奖赏。

教师这职业,真的,只要你投入进去,永不无聊。

校园里,有比我高出一头去的大个儿六年级男生坐在书吧里掉眼泪,一问,原来是被同学冤枉了,满肚子委屈。别看六年级的学生身高似成年人了,其实,内心还稳稳地住着个小孩子。

我先让送我外出开会的司机等一等,然后坐在这个男孩身边,等他哭过后,跟他聊聊如何面对成长中的难,安慰他12岁的脆弱。

也有豆芽菜般的一年级小人儿虎头虎脑地蹿进办公室,一脸稚气不知畏惧,“校长,刚才跳绳时,老师不公平”。

他叽叽咕咕在你面前说了一大通,当然是越听越糊涂。

好吧,我起身,牵过他的小手,说:“带我去见见你的老师。”

还有那些顽皮的犯错的孩子,他们不过是创造了一个相对成年人来说像异度空间般的神秘世界,值得摸索需要探寻,不能着急。

家长习惯了某个老师,不许你换人,家长不喜欢某个老师,会逼着你换人;一些家长投诉某老师太凶,另一些投诉某老师脾气太好;家长们也会聚集起来威胁,只要某个患有躁郁症的孩子还在班里,他们的孩子就会集体罢课……

更多的,当然是宽厚理性的成年人,他们给予你的,是坚定的支持和理解。

稻盛和夫说:要想拥有一个充实的人生,你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另一种则是“让自己喜欢上工作”。

真的,一份能阅尽人性的职业,正是我所着迷的。再说,在校园里,永远都有新鲜事儿。

很多年前,教育局办公室想调我进去“打个杂”。当然,这个事儿我也是这两年才开始跟人说起,年岁长了忌讳变少了。

作为也许是第一个拒绝去教育行政部门的人,我还深深记得现在已经退休的那位老领导当时隔着大班台看着我时脸上困惑的笑容。

“学校更适合我一些。”想象一下机关工作,于我,大约如同一叶小舟颠簸在茫茫大海,我会慌张凌乱地不断寻找大地。

其实跟《海上钢琴师》里那个终身寄居于海轮的“一九〇〇”是一样的,他害怕离开那艘航行在大海上的轮船,觉得陆地令他惶恐不安,而孩子们欢跑闹腾的学校,就是我的大轮船。

我更喜欢混迹在孩子堆里。跟孩子在一起,世界都更有意思一些。

我喜欢跟学生在一起,听其他老师讲班里学生的事儿,捣蛋的、烦心的,都让我羡慕不已,我的工作路径似乎已偏离课堂主阵地,再也难以回去了。

我要相信,无形的陪伴,坚定的帮助,也是工作的意义。

有时候,发生在教室里的事儿,会让你感受到上帝眷顾的温柔目光。

那天正好有我的课,刚进教室,坐在靠后门位置的学生起身关门,一个迟来的孩子正巧把手伸进来,门嘭地关了,他的手指扭曲着夹在门里——疼得我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心急如焚地把痛得汗如雨下的男孩送校医室后,班主任立刻就跟进了。

回到教室的我,心怦怦乱跳,半天无法言语,脑海里闪现出一万种这个孩子可能会手指残疾的噩梦,指着那个闭眼粗心关门的孩子真想骂两句,却开不了口。

我稍稍平复心情后,认认真真做了一番安全教育。猛地,那个受伤的男孩站在门口喊“报告”。

我惊骇得粉笔差点掉落,问道:“怎么没去医院?”

“老师,手指没事了。”

怎么可能?我拿起他的右手,看了又看,继续问道:“不疼?没骨折?”

“还有一点点疼,校医说没骨折。”

我又热了眼眶,突然发现世间最美的词竟是“虚惊一场”。

七月,这个学生毕业,他特意跑来办公室,送我一盆迷你的多肉植物盆栽,他说:“老师,您好好养它,我有时间就回来看你和它。”

对待这样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不管他们在课堂上如何各种花式“来事”,学期末我都会给每个孩子全优。你想想,拿回家的成绩单里,“道德与法治”这门课竟然得不到A,我的内心不允许。

运动会上看到班里几个男孩在接力赛上飞驰的帅气身影,我会失控地冲他们大喊:“拿第一啊,给你们全A。”

还是乖乖承认吧,我真的有点宠溺他们,这些孩子。

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在平凡的职业里,在不羁爱自由的生命里倾注理性、严谨、思考、认真、勤勉、耐心,宽容与爱的熔浆,才能无限拓宽可能的疆域,时时刻刻。

而今天的我,是无数我的总和,包含着那些辛勤劳作时光的每一天,才是每个人真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