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林的路走了三个月
此刻,坐在酒店的床上,夜已经深了,却丝毫没有睡意,好像还不太能相信,已经身在上林。当人生中不确定性太多的时候,我会时时处在怀疑之中。
上林是广西南宁的一个县。
这个春季,我的支教之旅,将从这里开始。
是的,虽然时节已是立夏,但我们这一批,仍属于春季学期的老师。
原本该在二月出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将一个学期的支教生活,缩减了一半,等到深圳网课结束,正常复学了,我在放不下的等待中,终于意识到,这个学期的支教生活只怕是要黄。就像失恋的人,很长时间都会心存某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他可能幡然醒悟重新爱上自己,明天就出现在眼前,可以回到从前。当然,最终的失望也是难免的,从来都是爱走了,就再不会回来。
时日倏忽来到四月底,只好将那颗牵牵挂挂存着侥幸的心,左塞右按地去归位,面对家中客厅沙发边的大片空地上摆满了的行李箱和纸盒子再不能自欺欺人、视而不见,犹豫了又犹豫,毕竟是四月底了,我望着这些一个寒假清理出来的家什物件,只好说对不起,思量着可能要到秋天才有机会用上了,毕竟疫情之下,奥运会、青运会、亚运会都能延期的延期,取消的取消,支教这件事,大约,就更不是谁能说了算的,尽管在我的内心里,支教这件事,比所有运动会加起来都要紧。
于是,极不情愿地,收的收拣的拣,到底将客厅的那一角清空了。也将我的梦想,收进了笼子里。
每天如常地为工作生活奔波,仍旧是兴致勃勃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只要放下来,心就不乱了。
然后,真够狠的,两只靴子一起落地,通知来得毋庸置疑:5月7号出发。
曾经有过丰富支教经验的“前辈”问我,心情怎样?我回应“相当复杂”。大约人年纪大了,比较害怕反复吧,心里受不了太频繁的冲击。当然,也可以说,人年纪大了,就不太害怕反复了,见怪不怪嘛。
眼见着,那些箱子袋子盒子,又像山上的蘑菇一般,在我家客厅沙发边的空地上连夜冒出来,长势喜人,很快有了漫山遍野之势。
出门前清行李,跟写文章前的感觉特别像,你会困顿于太想整理至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尽善尽美境界,而将时间有限的准备过程演变成一场混乱的前奏。
太过在意带来的后果就是,早上出门,还在担心,那本书带了吗?数据线在包里吧?只是,车一上高速,那些担心也就被抛在了脑后,因为,回不了头。在一些际遇里,我们会明白,有时候有回头路未必是好事,少了就少了吧,缺了就缺了吧,谁不是带着浑身的缺陷与瑕疵生活在这世间的,完美最无趣。
不知是因为出发时间早还是因为疫情让大家都减少外出的缘故,在经过广州的绕城高速后,路上的车辆变得异常稀少,路上的风景便被无限地放大了。
路牌上有些陌生又奇怪的地名会让人念念不忘:盐布、里水、院主、禄步、乐城、寺山、蒙村、石芽,还有一些隧道的名字,岜碍隧道、弄律隧道,实在难以理解时,我就怀疑是不是壮语的音译,广西不是壮族的聚居地嘛。
进入广西境内,山形变得嶙峋
在广东地界,空荡荡的公路尽头,群山的线条柔美舒展,连绵隽永,如梦如幻,如古意的淡墨山水。而车入梧州过武宣之后,雨一阵大一阵小,雨雾里,那山,也渐嶙峋,渐突兀,像巨型盆景长在一片片碧绿的稻田里,嗯,回想记忆中的桂林阳朔,这很广西。
偶尔,一辆重型货车,货物堆得高高的,在前面尽速狂飙。车轮带起雨水如风如雾,将整个车身都裹挟在腾云驾雾般的白茫茫里,每次超车时,我望一眼驾驶座上面目光灼灼的司机,猜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在飞。
看到上林路标了
进入上林县城后,司机将车速降到最低,我打开车窗,张望外面的世界,这里,离深圳700多公里,路边也开着玫红色的羊蹄甲和火红的九重葛。直到喜来路的转角,一树烂漫的粉花压绿叶,我疾呼停车,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却难掩她惊人的美。我站在树前,久久呆望。
外面传来阵阵清晰的雨声,落在异常安静的夜里,这县城的雨夜。或许,我应该在这般晦暗不明的下雨的夜晚,进入上林县城的,就像真实地走进贾樟柯的电影镜头。
忍不住从床上起身,撩开酒店房间的窗帘,望向眼前的小街。
街对面的另一家小酒店的霓虹店名在街面水迹里印出点点红艳,旁边那栋房屋黑乎乎的窗口,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五月,在江西萍乡的一个夜晚,年轻的我们睡在一个铺开了有十多张床的房间里,深夜,也是这样下着雨,大家趴在长长的破旧窗台上,看着对面无人的房屋,一个个黑漆漆的窗口,玻璃残破,于我,有一种暗夜魅惑的美,就像我现在看到的窗外,那种小县城里,独有的美。
上林县喜来路上的一株花树
从深圳到上林,这一路,走了三个月,阿赫玛托娃在诗里写着:你迟到了许多年/可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高兴。
魂牵梦绕的几个月跟许多年前相比,我只有惭愧。
终于抵达,像某种,我未知的,不管是好是坏,是悲是喜,都是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