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传奇
他只在菜市场门口站着,没机会入场。此前听家人提到他,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见到了他。
他上穿红色毛衣,下穿迷彩裤,都很陈旧,白色回力鞋被积水浸湿,使得下半截颜色深,上半截浅。这种穿着,可用“稀里糊涂”概括。四五位老太太围在他身边,如茶碗配茶壶般妥帖,换作妖娆淑女就不搭。大家吵吵嚷嚷,有的说要一块儿,有的说要两块儿。他以手中小刀切一下,插入底部,掂起来,豆腐在刀片上颤颤悠悠,“刷”地丢进塑料袋里,撞得袋子跟着晃起来。一股浓浓的豆香在空气中翻滚,升腾,漫延。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提一下鼻子。
这块豆腐拎回家去,可以蘸酱、白嘴吃,可以煲汤、炖肉。麻婆豆腐、皮蛋拌豆腐、鸡蛋蒸豆腐、肉碎豆腐……群殴也好,单打独斗也罢,豆腐拿得起放得下。上川市场门口这个“卖豆腐的”,已成附近居民的传奇。
他每天只卖两板豆腐,长则一两个小时,短则十五分钟,卖完便回家。来晚了的老太太会问旁边其他摊贩:“走了?”“走啦!”彼此心照不宣。
没人关注他住在哪里,一个月租房的费用是多少钱;他的豆腐怎么做出来的,成本多少;他家中都有什么人,孩子上没上学,双亲是否健在。甚至没人关注他的口音。攀老乡也没用,明码标价,不会给你打折。他们只知道,他的豆腐好吃。“好吃”两个字有无限外延,曰技巧,曰敬业,曰忠厚,曰规矩,曰坚守。非一言可以概括。
他是老天爷派来的。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老天爷派来的。让别人的生活更舒适,让自己的生活更富足。
走过几个菜市场,门口差不多都有类似传奇。或者是卖酥饼的,或者是豆花(北方人称为豆腐脑),或者是油条、烧饼。经年累月,守着这一成不变的产品,保持着一成不变的质地,与购买者的日常持之以恒地摩擦、摩擦,直至形成深刻印痕,留下特殊标记。那些人回望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回望自己的爱情,回望自己的事业升降,角落里都有一块白嫩嫩、热腾腾的豆腐。
他们的名声口口相传。无论老幼,提到他们,语气里满带自豪。“哪里的豆腐最好吃?”答案总是:“我家楼下的。”
他们任性。刮风不来,下雨爽约,假日休息。找个理由就可以不来。被其产品喂刁了嘴的居民,扑空后难免怅然,仿佛亲人离别。明知还有相遇,仍不舍今日牵挂。
经常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多做一点?每天卖四五板,岂不是可以多挣点钱?
他一定笑而不答,像传说中的扫地僧。像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