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混沌

蜥蜴昆特在笼子前爬来爬去，发出嘶嘶声，下巴流出成线的口水，眼皮像流水线的卡口垂下又升起，有时会带下一层泛白色的膜，显得装载着一片锐利的叶子的眼睛分外诡秘。

3908A号在笼子里垂下头，一顿一顿，被恐惧耗尽心力的她就要睡着了。

笼子打开后，昆特用尾巴勾住笼子底部的铁柱，把整个笼子抬了起来，随后倾斜。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3908A和其他人一起撒落下来，像垃圾一样被倒在时光电塔前，她感觉自己已经粉身碎骨，抬眼后看到的是只有血红色的世界。

“在无法被湮灭的史书之中，我们的成功和骄傲永远定格在这相似的一刻。”一头黑牛抬着油光锃亮的蹄子缓缓走来，嘴里念着，“没有任何星辰，只有白色电光的世界，这无尽的能量，麻痹我们所有的神经，切断一切联系，这只属于我们的极乐天堂！”

话音一落，电塔之下，无数奇形怪状的野兽咆哮出喜悦的尖叫声。

“而这低劣的基因。”黑牛法莫指向3908A他们，“会得到救赎。”

法莫肥厚的舌头吐出来，在唇边转了一圈。

眼尖的昆特用尾巴勾起3908A，献给法莫说：“你看看这个残次品，她的脸上只有一点点角质鳞片，除此之外，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人类，且有性别。”

法莫说：“太恶心了！这种古老又低劣的基因居然又出现了！”

他用尾巴抽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感到一阵舒爽后，说：“先处死她。”

昆特毫不犹豫地把3908A扔进电池中。

3908A在剧烈的痛苦中失去了意识，也失去了肉体，她陷入了虚空，却在这虚空里慢慢感受到了光明。

“有几个可以当做我今晚的美餐。”法莫说着抬起蹄子一脚踩了下去。

在一片五彩斑斓的血污里，昆特咧嘴一笑，但他敏锐的眼睛在此刻发现了一颗黑色的“污点”出现在纯净的电光中，他咪起眼睛细看，那是一个不明生物从拥有着巨大能量的电塔里走了出来。

“法莫。”昆特提醒说。

法莫扭头一看，睁大了眼睛，不明生物越走越近，她逐渐展露出真容，是刚刚那个残次品。

3908A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沉默着前进，她在走出电塔支架后猛然坠落，身体砸在地上，但不过片刻，她重新站起来，毫发无损地继续往前走。

法莫和昆特此时突然惊异地发现，这个残次品脸上那一点儿兽性特征都消失了，完完全全就是古书里怪物的形态，那便是人类。

昆特一尾巴拍了下去，3908A的被粉碎的血肉却像磁粉一样自动汇聚到了安全的地方，从他尾巴缝隙里轻易地钻出来，像捏泥人似的重塑了人形，在血肉模糊的过程中有牛角的影子、鱼鳞的光泽、啮齿的阴翳。

最终重现人形的3908A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这让法莫几乎要发狂。他一脚跺去，3908A却突然变得坚硬无比，像一颗坚硬的铁钉划过法莫的蹄子，3908A的脖子甚至都没歪一下，法莫的蹄底被她的脑袋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祭台下的民众发出恐慌且尖利的叫喊，法莫吼道：“废物们，还不快消灭这个怪物！”

群众如梦初醒般有序集结起来，向这个名为人类的怪物喷洒毒液、发出怒吼、重拳出击。

无论多少次，无论如何做，这个人类始终毫发无伤，她总会在无数怪异的形态中重塑人形。

又一次，3908A在被巨大的尾巴拍飞后摔落在地，她漆黑的瞳仁在眼眶里融化，完全被黑色侵染的眼睛白光乍泄。

嘴角慢慢勾起，诡异的表情在扭曲的面部上“挣扎”，她的脸颊和太阳穴忽然突出一块，类似角蝰的面部特征。手臂逐渐软化成柔弱无骨状，像会呼吸般在收缩鼓胀，内侧的毛孔变大，出现吸盘状的组织结构。

“怪……怪物！”兽群纷纷退散，他们眼看着低劣的人类长出他们同类的形态特征，感到无比恐怖和恶心。

事态开始失控，3908A不再漫无目的地走路，她突然跳起一个猛扎，像蚱蜢般弹到青蛙多蒙的腿上，多蒙吓得哆嗦，“呱”地一声跳起来，却突然翻倒在地，他大喊：“她在啃我的腿！”

大家吃惊地看到多蒙的腿上出现一个幽深的血洞。

昆特闻声快速爬过来，把多蒙卷到自己背上，对法莫说：“拉响警报，我们在契南家汇合。”

“她跳出来了！”有人喊。

“呱！”多蒙呜呼一声。

浑身血污的3908A微笑着跳出来，以惊人的弹跳力跃至电塔，她这时恢复了人类的模样，扶着电塔顶端的光珠，最后对这个世界露出“礼貌”的笑容，随后跳进电核之中。

目瞪口呆的昆特因多蒙的呜咽惊出冷汗，他飞速爬离电塔，一直到契南家门口停下。

昆特用尾巴按了两下门铃，后到的法莫则一蹄子踢开了大门。

蜘蛛莉莉丝垂下蛛丝警告说：“不怕契南杀了你们？”

法莫鼻子呼出白气，说：“契南再不醒，我们的世界都要完蛋了！”

“什么事？”兔狲契南拥有着高耸头骨的脑袋从灰黄的毛发里抬出，它锐利的眼睛在阴暗的宝座上闪出寒光，“如果不是欧达令回来了，一切都不重要。”

“呵呵，这句流传万年的戏言成真了。”昆特用尾巴把受伤的多蒙卷起，轻轻放在阴凉的地面上。

契南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很快恢复原样，说：“他被驱逐这么多年，带着大军杀回来了？”

契南竖起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说：“好安静，如果你们是来开玩笑的，等一下会死得很惨。”

莉莉丝对法莫说：“你们快讲发生了什么事。”

一段讲述过后，契南若有所思，他站起来看着底下四人，阴沉道：“赫兹星的电塔是切断与外界空间进行能量交互的设施，那个奇异的人类很有可能是欧达令放进来的实验机器，她的目的多半是为了破坏电塔，这样结界就会被破坏，欧达令就可以重新杀回来，而赫兹星的巨额能源也将因此外泄。”

昆特说：“可是电塔依旧正常运行着……”

“从里面是行不通的，有我制作的光珠在，防御措施非常完美，但外部接口就很难说了，她跳进了电核，据你们所说，她拥有无视强力解离的异能，也许会找到平行时空的赫兹星，外部接口的碎片就在那些时空切片里。”契南说到这里凶恶地露出獠牙。

法莫怒吼：“欧达令明明被驱逐到了时空之外的虚镜深渊里，他怎么可能还能回来？”

“那是一片没有任何意识波的荒漠，就像死后的世界无人知晓，谁能够知道那片虚空的尽头是不是重生？”莉莉丝嗤笑说。

契南呲牙道：“还有心情开玩笑？不如你去那里看看情况？”

莉莉丝闭了嘴。

“你们四个要负担起保卫家园的责任，不能任人类这种时空强盗卷土重来，如果我们再度受到太阳系时空的影响，我们将会再度成为……”

“明白。”昆特点头，“契南，我们该怎么去追捕她？”

契南伸出利爪指向门外，说：“电塔底部有一个安全通道。”

此时，3908A已到达第一空间的赫兹星。

蓝天、白云、空气，3908A纯真的眼眸中装载进这个全新的世界的面貌，在飞驰着各色汽车的高速公路上，她站在中央。

“嘀——”

尖锐的车鸣响起……她在转瞬即逝的时空卡顿后，出现在一间教室里。

一片人影遮挡了属于她的阳光。

“同学，交作业了。”

见女生用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一动不动，陌生的侧脸在接近光亮的阴影边缘产生淡绿的反光，王霁感到一种阴寒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吸了一口气，问：“同学，你是这个班的吗？”

女生慢慢转过头，墨黑得几乎没有高光的眼瞳吞没了所有温度，整齐的刘海和扎着淡蓝色发圈的马尾死板地依附在她小而圆的脑袋上，圆钝的鼻子和铺满淡棕色雀斑的脸颊下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那双薄唇在张合间没有露出牙齿的颜色，在一片空洞里，音色温润但声调怪异的话语发出：“你好，我是新来的转校生，姓李名晓雨，叫我晓雨就好。”

“晓雨同学……”王霁默念着她的名字，如坠冰窟。

李晓雨站起来，面对已经痴呆了的王霁，吐出变色龙才会有的舌头，在他硬朗的脸上舔舐，细嗅着他年轻的味道。

“王霁……”乔然走进人数稀少的教室。

李晓雨迅速缩回舌头。

“啊？啊……”王霁回应乔然，他感觉自己刚刚好像走神了。

乔然走到他身边，睁着水光潋滟的大眼睛说：“一起去交作业吧，昨天班主任发飙……我现在还有点怕。”

王霁胡乱点头，说：“哦哦……好，呃，李……”

再度看向李晓雨，他又不觉得她陌生了，好像认识了很久。

李晓雨没有转过脸看他，只是说：“我刚刚交过作业了。”

又是一阵迷惑，王霁得到这句话之后跟着乔然走了。

他和乔然并排走时，心里欢欣起来，他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乔然，她那时是班里的班花，虽然现在没有人讨论谁是班花，但他心里一直认为乔然是最美的女孩。只是她的美丽不只他清楚，很多人都狂热地追求她，王霁每次看见那些男生送乔然礼物，都惨遭她拒绝，心里的爱恋埋得更深，他不敢表白，害怕被拒绝，更怕乔然会因为告白疏远他。

此时，王霁轻轻闻着乔然发丝散发出的淡香，忽然回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

在前一个星期，学校举办运动会，他把相机带到学校，准备借着给获奖同学拍照的机会偷拍乔然。马四知道后说要帮他，他把相机交给马四后，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偷拍的事情败露，却得到了更惊人的结果。

马四带着乔然穿着背心的照片出现，他对王霁说，他偷偷跑进女生换衣间拍的，王霁慌忙要毁灭“物证”，马四立马取笑他没种，说自己留了备份慢慢欣赏。王霁不知为什么听到马四这么说便鬼使神差地留下了照片，他在一个深夜对着相片上那半裸的身体深深喘息，对着幻想中的美好进行肆无忌惮的亵渎……

没想到马四把相片流传了出去，让学校里最为霸道的小混混秦一知道了，秦一捏着这个把柄威胁他交保护费，他咬牙交了一次钱，后面得到几次三番的勒索。

他怨恨自己的贪心，想过破罐子破摔让他们说去，自己死不承认就好了，可是……现在王霁看向对任何人都礼貌而疏离的乔然，最近才得到她的主动示好，在这就好像他们即将要成为亲密朋友的时刻，他什么也不敢打破。

内心的煎熬像毒虫啃咬五脏六腑，王霁既恐惧又兴奋，仿佛置身正在分裂的世界。

下午的课程，王霁冷汗直流，他摸不准自己哪里难受，没由来地心悸，最终他提出上厕所。

离开教室，艰难地走在阳光正盛的走廊上，他看到李晓雨伫立在阴影里，走近时，王霁莫名屏住呼吸。

“同学……你？”王霁感到奇怪，直觉告诉自己见过这个女生，但完全没有相关的记忆。

李晓雨在阴影里仿佛一帧定格的画面，王霁又走近一步，当他也步入阴暗后，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在瞪大的眼睛前慢慢摸向李晓雨的锁骨，缓缓向下，摸到她胸口处的冰凉惊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手仍然向下，他摸到了柔软的胸部，但给他巨大震撼的是蕴含在其中的心跳，那震动穿透他每一个毛孔，如电流般击穿神经。

一刹那，也像是一辈子，他眼前一片空旷，发觉自己站在陌生的天台上。

天台边，无数类似海藻的“草”蔓延过来，王霁还没从震惊中回神，一缕草丝突然飞蹿而来，手臂被飞速生长的草丝贯穿。

“啊！”他疼得跪下来。

此时一道白光袭来，把他手臂钉在地面的草丝倏然断裂，白光掠过王霁的眼前，他抬头看去，一支飞镖在李晓雨的手上飞速盘旋。

她依旧穿着校服，面无表情，手上的指甲变得又厚又长。李晓雨看了一眼王霁后，转身面对疯长的草丝，绿色的草丝蜷缩起来，把自身团成一个球，几根几乎透明的细丝击去，李晓雨甩出飞镖，飞镖不断斩断“春风吹又生”的草丝。

李晓雨此时回头盯了下王霁，王霁对上这令人战栗的目光，才想到逃跑，却在跑的一瞬间被草丝绊住脚，狼狈地摔落，他看见草丝已经铺满整片天台，不，也许是整片大楼，他望向不断从天台边涌现的草丝。

草丝汇聚成一个人形怪物，一只巨大的手臂朝李晓雨砸下，李晓雨的手变成螳螂的前肢，两把锋利的“手刀”劈开了密集的草丝，她跳起空翻，一刀刀斩开口子，整个人深陷绿丛。

正当王霁以为李晓雨已经被怪物吞噬，李晓雨破开怪物的肚子，拽着一根草茎冲了出来，那根草茎极其粗壮。李晓雨没有犹豫，手起刀落，草茎轰然倒塌，所有草丝瞬间枯萎，化为飞灰。

王霁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就涌上一股恶心，嘴里冒出正在生长的草丝，他抬起颤抖的手，发现之前被贯穿的位置被草丝盘踞，他恐惧得浑身血液倒流，他清晰地感觉到这怪异的草正在吸食身体里的血。

李晓雨恢复人的模样，走了过来，蹲在无法言语的王霁面前，看着王霁用求助的目光看她。默然间，她的面部肌肉突变，鼻子那部位高高隆起一个包，王霁见状吓得往后倒，李晓雨一把把他拽过来，一手掐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变成马蹄，往地上猛地一摔，马蹄出血了，在王霁的喉咙被流血的马蹄贯穿时，他看见李晓雨的脸彻底变成了马的模样。

马血温暖地流进了王霁的胃，这份温暖蔓延至全身，被掠夺的滋味得到舒缓。

“咳咳咳……”

李晓雨把蹄子缩回来，整个人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她现在恢复了人样。王霁还是害怕地狠狠往后退缩。

王霁和李晓雨相互沉默，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王霁感觉自己身上所有的不适消失了，壮着胆子开口：“发生了什么?我刚刚还在……”

话音未落，李晓雨变成了乔然的样子，并且脸上挂起了那让王霁熟悉无比的礼貌微笑，她贴近了他，身上常见的那套衣服被纤细的手指剥下。

王霁感到荒唐极了，这不会是自己做的一场春梦吧？怎么会这样抽象？他回想起刚刚的疼痛，竟然已经无法判断其真实性，脑子跟灌了浆糊一样迷糊。

“不……”

王霁伸手阻止“乔然”，脑海忽然响起嘈乱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自己的声音，如此遥远却充满感应，王霁失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