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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后面的空地走出来,穿行在一堆形态各异的废品之中,都是一些别人丢掉的破烂废物,在夏末的阳光下慢慢腐烂。旧轮胎、砖块和破罐子,还有一个生锈的鸡食槽。他闻到空气中有洗涤水的臭味,皱起了鼻子,举起捏着的石头砸向一头被绳拴着的山羊。山羊从草丛里抬起下巴,用奇怪的羊眼看看他,又继续埋头吃草。他绕过屋角走到门廊,一台绿白相间的洗衣机在那里剧烈地颤抖摇晃,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手里握着一块沾满肥皂水的木板,那架势就像在抵抗即将带头从水下钻出来造反的破布头。蓝灰色的水里没啥泡沫,搅动着这周要洗的衣物。
“嗨。”他说。
她动了动,体重将鞋子下的海绵板压出一汪黑色的渗液。她既没看他,也没回答。
老奥维尔来过吗?
她把手里的板子横放到洗衣机上,那玩意儿跟着机器的嗡嗡转动炫目地抖动起来,开始慢慢往下滑。她掀起围裙下摆擦了擦前额。没有,她说,他没来过。
他朝敞开的大门看看。她现在想要什么?他问。
关你什么事?
随便问问而已。
她没有回答。他把一只脚支在门廊上,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目光越过了院子里死气沉沉的泥地,什么也没有看见。
板子落到地上,她弯下腰将它拾起,开始在衣服堆里翻了起来,下垂的胸脯随着肩膀的晃动来回摇摆。黏糊糊的蓝色洗衣水淌过门廊,滴落到一摊灰色的浮渣里。她又看了他一眼,他还没有动。她甩了甩头发,向前伸出一侧肩膀,擦了擦上唇的汗水。她噘起嘴巴,吹掉了搭在眼前的头发。你要是没别的事干,为什么不帮我拔掉些番茄地里的杂草呢?她说。
他坐下了,脸依然朝着院子外面。他把一根手指插进耳朵里转了转,她又对着洗衣机弯下腰去。
过了一会儿,屋子最里面传来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她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他。你去看看她要什么,好吗?
他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又不是我养她,他说。
她把两只在水里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抽了回来,在裙子前面擦干。好吧,妈妈,她喊道,马上来。
等她回到外面时,他正把两只胳膊肘挂在房子对面小巷里的铁丝网上,和另一个男孩说话。他们一起离开了。他回来吃了晚饭,然后又出去了,一直在外面待到天全黑了。快到午夜的时候,她听见他又离开了。
他在她的门前听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前屋,坐在长椅上穿上他的鞋子。他来到外面,走进温暖的八月之夜,美景怡人且触手可及,伴随着弹簧微弱的一声响,门合上了。他沿着小路穿过大门,走进巷子里。他来到公路上,薄薄的鞋底能够从碎石子路面中感受到白天的温度,他可以闻到那股麝香味,还有一丝防腐剂的味道。他沿着公路慢跑上去。
他踩着双破软底鞋,披着星光独自一人在沉睡的乡间无声疾走,沿途是毫无生气的房屋和漆黑一片的大地,田野里弥漫着成熟果实的潮湿气味,夜禽在巨木堡垒中啼鸣。这条路从上面的树林延伸出来,继而穿过农田。他放慢脚步,双手插在裤兜里,胳膊肘摆来摆去。他挑了一条土路拐向右边,像狗那样蹑手蹑脚地一路前行,嗅闻沿途丛生的杂草和下露导致的灰尘味。
他穿过铁轨,奔奔跳跳地冲进远处的庄稼地,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擦着鼻子,眼睛不住地环顾四周。他先是经过了一处长满忍冬的高大护坡,接着穿过了一片甘蔗地,最后走到一块田地边上,这里有他的旧脚印,已经在泥土中踩出了一条沟,你可以很容易地摸黑跟来,而他的身形早已没入了背后的一片漆树和檫树之中。借着星光闪烁的夜空,他能够在黑暗中看见远处的房子,屋后的谷仓显得特别高大、荒凉。他沿着深翻地里的垄沟走过一排排玉米秆子,带着细齿的棕褐色叶片不断划拉着他的胳膊,就这样他进入了一片长满西瓜的开阔地。
这是一块玉米田边缘的长条状黑土地,面积不到四分之一英亩。借着夏末微弱的星光,他看见了一个个胖乎乎的东西,它们排成几列,仰面沉睡在地里。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远处一条狗在胡乱地吠叫,那些到处瞎飞的蚊蚋在他敏锐的耳朵听来简直聒噪。他跪倒在热气腾腾的肥沃土地上,鼻孔里充满了熟瓜开裂飘出的酒香。他的手摸上它们温暖成熟的身体,想要从正上方实施窃取,小折刀也已经拉开。他抱起一只瓜,露出底下白玉般的肚皮。他用膝盖夹住瓜,将刀刃深深扎进它的底部。他脱掉工装裤的背带,露出苍白的小腿,跪在一堆牛仔布里。
一只夜鹰叫了起来,他的耳朵贴着地面,也能听到火车的声音了。一颗星划出长长的弧线,逐渐消失在天边。他抬起头,看向那间房子。周围并无动静。火车继续开动,尖锐如鹰身女妖般的前进信号在孤寂的夏夜中一路呜咽。可以听到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感觉到地面在颤抖,经过十字路口时货运车厢的变调,锅炉呼哧呼哧地喘气,轰隆轰隆,咔嚓咔嚓,车轮哐当哐当转动,车钩处咔嗒作响,随着最后一段长长的转轨声火车下了坡向远方驰去,带着低沉的呼啸声哭号着穿过沉睡的大地,渐行渐远,最终守车咔嗒咔嗒的动静消失了,万籁俱寂。他站起身,整理完衣服,又沿着一排排玉米秆子走回树林,走到来时的公路上,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一双穿短靴的脚站在他留下脚印的地方。走过来,退回去,转身。脚尖踢踢太阳底下那些四分五裂的瓜。黑色的蚂蚁渐渐地涌冒出来。还有一只胡蜂。
那天晚上,他又来了。田边的柿子树上一只知更鸟唧唧地唤他回去,可他偏不肯听。他走过玉米田,来到黑咕隆咚的西瓜地里,毫不掩饰自己冥顽不化的淫荡模样。他朝没有灯光的房子看了一眼,转头跪倒在酒香怡人的沃土里。
那片地被封闭式前照灯猛地照亮时,他正趴在一个西瓜上,工装裤已经脱到了膝盖下面。那束光扫过去,停住,又折回来,定在他那白花花、如月亮般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屁股上。他直挺挺地站起来,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就像是某种阴森的大地鬼魂。他跨过惨遭侵犯的水果,拖着两只可怕的胳膊在田间穿行,使劲迈动被层层叠叠的破烂牛仔布绊住的双腿。
别动,一个声音喊道。
他可没工夫听这些。田埂边枯干的蕨草纷纷在身旁倒下。随着身后人们汇报情况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穿过了甘蔗地,以优雅的漂浮动作越过了忍冬丛顶,落在马路中间,被一辆正好驶过弯道的汽车车灯照个通亮。那车一个急刹,在砾石路面上打起了滑。一个疯狂的身影从茂密如墙的夏日绿植中迸出,冲到路上,边跑还边穿衣服。远处,火车拉响了穿越十字路口的汽笛声。
两双短靴沿着一垄垄西瓜行进。
你肯定不会相信。
很有可能,我知道你天生是个撒谎精。
有人在干我的西瓜。
你说什么?
我说有人在……
哦,不不不,绝对不可能。你准是脑子抽了,去你的吧。
我告诉你……
我不想听。
看这里。
还有这里。
他们沿着西瓜地的外围走了一圈。他停了下来,用脚指头轻轻踢了踢其中的一只瓜。胡蜂群在一摊汁水中喧闹。一些瓜早些时候就被破坏了,软塌塌地卧在地上,外皱内烂,就快完了。
看上去确实是那么回事,对吧?
我告诉你,我看见他了。他脱下内裤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我就看见他干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瓜就在那边。
你打算怎么办?
见鬼,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现在做什么都太晚了。他差点就把这儿都毁了。我不懂他为什么不能盯住一个搞,哪怕是一些也行啊。
我猜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大众情人。有点像逛妓院的水手。
他怎么就没想到让这些胡蜂中的某只叮叮自己的鸡巴呢?我觉得这里他倒是表现出了很好的判断力。
他长啥样?就是个毛头小伙吗?
我不知道他多大,不过我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么活跃的小伙子了。
好吧。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
我可不知道。他跑得那么快,但凡心里起了念头,应该去哪里都不会有所顾忌。偷东西或者别的什么事。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怎么办?
那样的话,我肯定要逮住他。
然后呢?
这就不知道了。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尴尬。
要是我的话,我会让他给我干点活。
我想应该这样。我还没想好。
你考虑报警吗?
跟他们说什么呢?
他们沿着田埂缓缓而行。
这是我听到过最见鬼的事了,你觉得呢?你在笑什么?这不好笑。这样的事。对我而言,一点也不。
她一走出熏制房的阴影,他就看不到她了。他听得见锄头砸进院中枯萎花丛的沉闷声音,她正在自己的小花坛旁平静耐心地劳作,人和锄头都隐入细细的斜影之中。石头地面传来影子锄刃劈砍敲砸的声音。有时,她会拖着一只干裂的桶从熏房里出来,几条扇形的小水流从板条缝隙间喷洒出来,在花坛和熏房之间留下一道湿答答的水带,被人踩来踩去。他盘腿坐在门廊上,用杂草的茎秆打结。
后来下雨了。整整下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烧焦的野草已经泡在水里,就这样雨一直下到了深夜。等他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雨停了,天空逐渐放晴,可他却不愿回去。
他在田头等了又等,一边盯住那边的房子一边侧耳倾听。昏暗的玉米地中,他们看见他经过,是个瘦骨嶙峋的家伙,月光下这个垂涎欲滴的黑影走到藤蔓间,俯向夏日里沟沟壑壑的深蓝色大地。他们互相抓紧了对方的胳膊。
是他。
希望是吧。我可不愿意有两个犯人。
在他们面前的田野里,两条惨白似镀了锌的腿幽灵般地从夜幕中突然出现,像一条白色法兰绒短裤。
拿光照他。
他还没动呢。
照他。
他面朝两人站在瓜田中央,眼睛眨巴着,工装裤已经脱到了脚踝。
站在那里,老伙计,不许动。
可他还是动了。他提起裤子,转身就跑。叫喊声又响了起来。他把背带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朝瓜田边逃去。火车在黑漆漆的远处哭号了两声。色胚,求老天爷开恩吧。变态。手指弯曲,丢失目标,人影晃过。涂过油的缩口滑膛枪管指向审判和罪孽。火光一闪,结束了。我能唤回那飞驰的铅弹吗?
他倒在地上,双腿缠在裤子里,不停地尖叫,哦,上帝啊,哦,上帝啊。那个男人站在他旁边,手里还端着那杆冒烟的枪,像一只惊慌的小鸟。灰色的月光下,鲜血从翘起的稚嫩皮肤下缓缓渗出,那人顿时反应过来了。该死,他说,哎呀,该死。他跪下来,把枪从身边扔开。另一个人拾起枪,站到旁边。嘘,别喊了,他说,该死,嘘。
房子里的灯亮了,映出这几个人以及由他们组成的不幸画面。男孩惨叫着在肥沃潮湿的泥土中打滚,男人跪在那里不住地叫他别嚷,却始终没有碰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