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比约恩·汉森刚满五十岁,他正站在孔斯贝格火车站等人。这时候距离他离开同居了十四年的蒂丽德·拉默斯已经四年,在他来孔斯贝格之前,这个地方都没出现在他的地图上过。现在他住在孔斯贝格市中心一间现代公寓里,就在火车站的旁边。十八年前当他来到孔斯贝格的时候,他只带了很少的个人物品——衣服和鞋子,还有一箱子又一箱子的书。当他搬离拉默斯的别墅的时候,他也只带走了自己的个人物品——衣服和鞋子,还有一箱子又一箱子的书。这就是他的家当。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托马斯·曼、塞利纳、博尔赫斯、汤姆·克里斯滕森、马尔克斯、普鲁斯特、辛格、海因里希·海涅、马尔罗、卡夫卡、昆德拉、弗洛伊德、克尔凯郭尔、萨特、加缪、布托尔。
在分手后的四年里,每当他想起蒂丽德·拉默斯的时候,他总是很庆幸这一切都过去了。但同时他又非常惊讶,几乎是难过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理解,或是再次体会到他为什么曾经被她吸引,而他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他为什么要结束自己和蒂娜·科皮的婚姻,离开她,离开他们两岁的儿子,带着隐秘的希望跟着蒂丽德·拉默斯的脚步来到孔斯贝格,希望她能接受他?就是因为蒂丽德·拉默斯,他才会来到孔斯贝格。如果不是因为她,或者说不是因为这已经被遗忘的对她的迷恋,他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永远不会。他的人生将会不同。他绝对不可能去申请孔斯贝格税务办公室的职位,绝对不可能申请任何地方的职位,大概率他会继续留在部里,他在那边的职业发展还不错,到了现在估计已经是局长,或者会转到电信局或是国家铁路那类部门担任更高级的职位。绝不可能是税务办公室。绝不会是孔斯贝格。
让他沮丧的是,他再也无法体会初见蒂丽德·拉默斯时对她的迷恋。在他记忆中,她是神经质而脆弱的女人。初见她的时候,她刚从居住了七年的法国回来,有一段破裂的婚姻。她到了奥斯陆定居,很快找了个情人。这个情人就是他。这种迷恋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神经质构成的气氛吗?那种心中不安的悸动?半年后,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搬回了家乡孔斯贝格。住在一幢老别墅里,和姐姐一起接管了一家花店的董事会,还在孔斯贝格高中当老师,教法语、英语和戏剧。
她父亲是九月去世的。她回家参加了葬礼,处理了遗产,一个星期后回到了奥斯陆。她和从前一样生活了一个月,然后突然决定要搬回孔斯贝格去。星期三的晚上她和情人说了这件事,星期天就走了。当她说要搬家的时候,他最初感到的是一阵轻松。他终于能回到自己生活的正轨了。他当时已经和蒂娜·科皮结了婚,他们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他从没和蒂娜提过蒂丽德,这是他秘密的爱情探险。其实她这个时候离开,去孔斯贝格是最好的,离开他的生活,不在他的意识中留下更多的痕迹,除了那一点点偷来的快乐的记忆。
可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放弃。他必须去孔斯贝格,去她那里,要不然他觉得这辈子都会为此后悔的。是的,在他看来,就是这个清晰的、知道自己会为此后悔的认定让他无法回到蒂娜和儿子的身边,像从前一样生活。没有那个秘密的情人。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秘密一股脑儿倒给妻子,离开了那段婚姻。
最初听蒂丽德说她要回老家定居的时候,他感觉到的是轻松,他其实知道这段关系无法长久,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十四年后让他离开她的原因。他从没幻想过她会带来幸福,但她真的离开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那么想她,这近乎一种道德的诉求,让他想要到这个每时每刻都在向周围环境发送紧张的信号的女人身边。她永远不安,总是有那么多的想法,每日,每时,每刻。
他和蒂娜说的大概是他遇见了真爱,他无法放弃。他大概就是这么说的。但让他不快的是他已经记不起任何蒂丽德·拉默斯那时候的任何事,能让他印证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和蒂丽德手挽着手走在人行道上,蒂丽德看到人行道前面有块香蕉皮,她弯下腰,没有松开他的手臂,把它捡起来然后扔到了大马路上,兴高采烈地说:“愿汽车在上面打滑。”“我的天哪!”他当时(或者是之后)想,“这就是她解决问题的办法。”他当时在部委工作,在六年前获得社会经济学的学位之后,他就一直在那里工作,才三十二岁就已经当上了办公室的负责人。他的情人也是三十二岁,教师。但是她会从人行道上捡起香蕉皮,然后把它扔出去,扔到车道上去。简直是太疯狂了,他肯定是觉得惊奇和不安,起码是想到将来可能要和她共同生活(后来就是这样)。难道是那样的事情让他和蒂娜说,他遇到了真爱,无法放弃?选项二是他可以说自己有了一段奇遇,他无法放弃。他必然是没有办法这么说的,哪怕这其实准确地表达了为什么比约恩·汉森,一个来自挪威沿海小城的穷苦男孩,这个在国家部委工作的成功的年轻公务员要离开自己的妻子和两岁的儿子,去到孔斯贝格,去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令他深深迷恋的,让他深陷其中,强烈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就是这种冒险,而并非对蒂丽德·拉默斯的爱情。是它的诱惑。在比约恩·汉森的内心深处,他知道这种短暂的幸福是这个地球上最令人向往的东西。在偷偷去蒂丽德·拉默斯在奥斯陆的圣汉斯海于根那间小公寓的时候,他体会到了。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正因为他知道自己正身处一个不能停留很久的房间。这是赌博。是偷来的快乐。既然这种偷来的快乐的对象是蒂丽德·拉默斯,他就对自己说,让他无法放弃的是对她的爱,但事实并非如此。蒂丽德·拉默斯当然也并不身处这种冒险之外,她为他们的关系创造了条件。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手势,都让他的身体一阵阵颤抖,那么纤细的手腕!这么优美,带着法式的优雅,她走路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们的关系增加了一层光彩。这一切,那时他都知道。实话说,他完全是清楚的,他非常清醒地玩着这个游戏,培育着这些偷来的瞬间。他应该这么和自己妻子说:我无法知道这是不是爱,因为我几乎不了解她。我对她的认识只在一些特定情状下产生,那是我幻想中的对象。那些情状满足了我内心的很多向往,是的,我对生活的那些期望,所以当她离开这些情状,与这一切割裂之后,我必须去追她,再次找到她。
对于这次分手,他唯一后悔的是他没有和自己的妻子直截了当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是他接受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现在,在十八年后,他也接受那时候离开一无所知的妻子和睡在隔壁房间里的孩子,去寻找对他来说代表着一场冒险的女人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他知道冒险其实已经结束,因为他离开了自己的婚姻,去追逐蒂丽德·拉默斯了。他并没有寄希望于重燃激情,可他希望能保存这样的回忆,她,还有和她在一个房间中的呼吸。他无法放弃。他在这种清醒的婚外情中找到了强烈的兴奋感,那种他在艺术和文学中看到过,却一直无法真正理解的东西。
于是他走了。他告诉蒂娜·科皮自己被爱情捕获,必须跟从它的声音。蒂娜·科皮当时看上去好像要休克了。她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他,听他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就是原因,我早该知道的。他一直很害怕歇斯底里的场景,特别是现在,他害怕他们会冲对方大吼大叫,把隔壁房间的儿子吵醒,然后他们就必须去哄他。估计会是他把儿子抱起来。还好一切并不是这样。比约恩·汉森收拾了几件个人物品,来回搬了几趟放到车里。他每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她都呆呆地坐着,然后他再重复了一遍:“这就是原因。”最后等他都搬好,他就离开了。
他开车去了德拉门,在欧洲18号公路橘黄色路灯的照射下,他沿着德拉门河东岸朝着霍克松开去。到了那里道路分岔,一边是继续沿着德拉门河去往孔斯贝格、诺托登、尼默谷、上泰勒马克郡去的,他就是要往那里去。但在那之前,他在橡树客厅外面停了下来,这是路牌正前方的一家乡村餐厅。他走了进去。夜已经很深了,但里面还有不少客人,他们吃着肉饼三明治,喝着咖啡——都是像他一样开车的人,或是拖车司机,他们的拖车又大又重,就停在门外。比约恩·汉森直接去了电话机那里,给蒂丽德·拉默斯打电话。把钱塞进电话机,开始拨号的时候,他特别特别紧张,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因为在他出发去找她之前他并没有和她说。(我不想做一个已婚男人的情人了,她在决定要搬家去孔斯贝格的时候,是这么和他说的,语气非常的平静。她从来都没让他感觉到希望他做点什么,让她不用做情人。)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在那同时也听到硬币掉进电话机里的声音,他可以开口说话了,他知道她能听见。他和她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现在在德拉门北边两英里的一个路边餐厅里,就在去孔斯贝格的路牌前面一点的地方。他问她能不能去找她,她说“好”。
他又坐进车子向孔斯贝格开去。他进入挪威中部,那是寒冷、被森林覆盖、偏远(除了对住在那里的人来说)的挪威,虽然它距离首都也不过七英里远。那时正是冬天,天空中飘着雪。道路很窄,国家公路很滑,很曲折。冰冷紧凑的雪被推到路旁,筑起高高的雪墙。田地和平原掩埋在白雪之下。散布的农场。杉树林。一盏孤零零的灯被随意地放置在现代的一层楼房子的墙边,四周都是皑皑的白雪。冰冻的湖。僵硬的河流。破败的杉树。道路边的石头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冰,被比约恩·汉森的车头灯照亮了。这段旅程比他预计的长很多,因为在这样的冬景里,他只能一直保持很低的车速,穿行在狭窄,蜿蜒和光滑的道路上,越来越深入地进入这样的景观,直到爬上一个大坡,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座城市的边缘。很快他下了主路,开进了灯火通明的孔斯贝格。
已经是深夜了,但路上的人出奇的多,大概是因为23点10分最后一场电影刚刚结束。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想找一个出租车车站。他在火车站旁找到了出租车站。他停下车,走到一个坐在出租车里等活的司机旁边,拿出一张写着蒂丽德·拉默斯的地址的小纸片问他。司机很详细地告诉了他要怎么开。五分钟之后,他的车停在了一座很大但有点破败的别墅前。根据地址,他判断这就是蒂丽德·拉默斯住的地方。
她没有站在门口等他。他按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起码他是这么觉得的,她才来开门。但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她看起来很高兴见到他。她点着壁炉,准备了菜和酒,等着他一起吃。在她继承的这座又大又通风的大别墅里,她看上去很平静,很松弛,比他想象中要松弛得多。
后来他在这座老旧的别墅里住了十四年,和蒂丽德·拉默斯住在一起。他一直留在了孔斯贝格。最开始的时候,他每日往返于奥斯陆和孔斯贝格,继续在部里工作。蒂丽德·拉默斯是谁?在奥斯陆,她是他在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偶然遇见的一个女人,让他着迷。现在她回到了家乡,搬进了自己童年时代的家,生活在一个只在从前偶尔出现,但相当迷人的框架中。在奥斯陆的时候,作为她的情人,他最关注的是她的过去,她在法国的七年时间,这让她变得更有智慧(他是这么想的),同时也赋予了她的动作某种特质(因为他的冒险给这一切笼罩上的光芒)。他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些。尤其是她的手势。这种地中海式的用手势来配合嘴里说的话的美学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几乎是孩子气地不大注意她说了什么,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是怎么说的上面。似乎他就顺便成为她的小城生活的一部分,在她带着异国情调的表述形成的框架中。那个法式的女人讲着自己在孔斯贝格的那个不可救药的姐姐。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蒂丽德·拉默斯的现实,同时也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拉默斯的家族曾经拥有差不多半个孔斯贝格。森林、土地、商店、地产、木制品商店等等。但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只剩下了一家花店、一家加油站,还有拉默斯家的老别墅。姐姐要了获利丰厚的加油站,她的丈夫在管理它。在很多次的讨价还价后,蒂丽德得到了老宅。然后姐妹两人共同拥有花店。这一切造成的分歧,在比约恩·汉森十四年后离开别墅搬出去自己住的时候依旧没有弥合。问题的本质其实就是谁能真正代表他们继承的姓氏——拉默斯,用最正确的方式。
从表面上看,蒂丽德·拉默斯显然是更胜一筹,比约恩·汉森身为她男友,很长时间以来也是这么想的。她的一生都在反对资本主义,瞧不起金钱和姐妹搜罗东西的行为,她是这么说的,也很公开地这么表示。有一次,他们在拉默斯别墅办派对时,当一个有着两百年历史的酱汁壶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砸个粉碎,酱汁流淌在陶瓷的碎片中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笑着说:“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两百年从我手中溜走,变成了虚无!”客人们热烈地鼓掌,但比约恩·汉森知道,这个酱料壶破碎的场景会在这之后一直折磨她。因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和她同居两年了。
他们住在一起后不久,有一天晚上他从奥斯陆的单位回来。她在晚餐的时候,把《洛根达尔日报》放到桌上,指了指上面的广告。比约恩·汉森觉得自己是个稳重、内向、不太会随机应变的男人。这则广告是招聘启事,孔斯贝格要招一个首席税务官,正鼓励符合要求的申请人申请。比约恩·汉森读了广告,然后带着疑惑的眼神看了看蒂丽德。是这则广告中的什么字眼触动了她反官僚的幽默感吗?蒂丽德又用手指了指广告,用英语说:“适合你,亲爱的。税务官,这肯定是你能做的。”比约恩·汉森又看了她一眼。他笑了起来:“是啊,为什么不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他为什么不申请在孔斯贝格的税务官的职位呢?毕竟他现在已经住在这个城市了。说干就干。比约恩·汉森认真地申请了孔斯贝格的税务官的职位。
税务官是什么?就是管理收税的。他的责任是确保国家和市政府的税费能够准时、准确地收上来,并且在他们没有这么做的时候,采取必要的措施。最初这是个很高级别的官员职位,是国王指派的,后来演变成了税务官——城市公务员,是被信任和尊重的人。当税收官员从王家指派的官员变成了市政府公务员,也说明这个国家从中央集权转向成了广泛的地方民主。小城里的税务官不是什么高级官员,是通过挪威的城市正常的招聘流程招来的,通常没什么学术背景,不过是上过商科学校或是商科高中,然后在税务办公室慢慢做上来的。
比约恩·汉森去应聘对税务办公室来说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行为。因为他通过公务员考试的背景和在国家部委的工作经验其实是远高于应聘的要求的,因此,他也超过了办公室里两个资深的办事员。虽然他们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们都默默觉得自己应该是成为领导的人选。比约恩·汉森在他们鼻子底下把这个职位抢走了。在他第一天上班,出现在同事面前的时候,他们就一致把矛头对准了他——这个搬到拉默斯别墅和蒂丽德·拉默斯同居的外乡人,这个三十二岁的上过太多学的势利眼——甜点男孩。
他把家搬到了孔斯贝格。他申请了这个城市的税务官的职位,算是某种灵机一动吧,然后得到了这份工作。事实上,对此他也只能耸耸肩。他为什么要去做税务官?这实在是一时冲动,他想,他自己也对此十分惊讶。但蒂丽德在拉默斯别墅的客厅里边走边唱:我男人是税务官。我男人是税务官。我和税务官住在一起。比约恩·汉森欣赏地看着她。他不得不笑了起来。
蒂丽德·拉默斯很多大胆的言语经常让他感觉神奇。受到这种鼓励,他耸了耸肩,开始了每日的工作。他觉得这份工作,说客气点,差不多算是职业上的死胡同吧。好吧,他之前就知道这一点的,他耸了耸肩。他只是想在孔斯贝格找份工作,他已经厌倦了往返奥斯陆(这也影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对在部里继续工作没什么意见,但要住在孔斯贝格的话就太不方便了。他现在就住在孔斯贝格,这是个事实。
比约恩·汉森是在奥斯陆峡湾边上的一个小城里长大的,他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他是个穷孩子,但凭借聪明的脑袋,他还是上了高中。十九岁的时候他去服了十六个月的兵役,在那之后,他就必须决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比约恩·汉森决定去奥斯陆继续学习。哪怕他更感兴趣的是艺术、文学、哲学和生命的意义,他还是决定去学经济。一方面因为他计算能力和数学一直都很好,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要过好的生活,不想像父母那样过得那么清贫,他想远离这种酸楚的折磨。当然艺术和文学,哲学和生活的意义对他来说并不是酸楚的折磨,但它们对他来说太奢侈了。艺术和文学不能成为他的专业,却是他可以在业余时间深入的兴趣。像他这样普通的背景,他不可能用这种专业找到工作。所以就学经济吧。不过,学经济也有两个方向,他可以去卑尔根学工商管理,或是在奥斯陆学习社会经济学。比约恩·汉森一直想成为社会经济学家。工商管理专业会让他进入私营经济,那里当然是非常刺激的丛林世界,但这和他自己的情况,他的道德和社交能力相差比较远,所以行不通。出于一种对社会的责任感,他选择了社会经济学,然后在公共部门得到了长期的工作。不过,他成为公务员,也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
他遇到蒂丽德·拉默斯的时候,他已经在部委工作了六年的时间了(比约恩·汉森总是说:我曾经在部委工作,但在他到孔斯贝格的十八年中,他从来不说是哪个部),如果有人问是哪个部,他都会回答,啊,就是一个部呗,我都记不清了。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撒谎。他当时已经在上升的阶梯上了。对此他没什么好辩解的,这非常自然,他觉得自己当上局长或是司长是很自然的事情。他在部里做得很好,他觉得做预算很有意思,而且他也很明白他做的预算的工作,虽然程度不同,但会对成千上万挪威人的生活产生实际的影响,这种想法自然不会让人失去对自己工作的兴趣。比约恩·汉森做这份工作的时候会非常理智,他也想继续这么做下去。但当蒂丽德笑着鼓励他在孔斯贝格申请税务官的职位的时候,他也并没有什么挣扎地辞掉了部里的工作。在后来的十八年里,他也从来没有怀念过它。
他是因为蒂丽德才来做这个税务官的吗?如果没有她的鼓励,他是不会做税务官的。如果没有她兴奋地说出自己的伴侣是城里的税务官的话。那简直是疯狂的,她的眼睛闪着光芒,他那时想:“我做!我当然会做!”在那一刻,他真的为自己会这么做而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感。这是和之前所有的一切做最后的切割。这将他和蒂丽德·拉默斯绑在了一起,和这个城市绑在了一起,将他们与这座大大的、破败的拉默斯别墅绑在了一起,和有着这么多荒唐的来来往往的、让他如此始终着迷的奇遇绑在了一起。
不过,令蒂丽德(还有他自己)感到惊奇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份工作非常认真,一丝不苟。有一点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税务办公室里对他的抵制,那两个被超过的人。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对他们是有些不礼貌,毕竟这原来是他们的工作领域,他们在争夺这个职位,没有得到的人会始终盯着对方,默默地,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下强烈地反抗对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朋友一样团结在一起,像是半生不熟的朋友一样,在这段时间里恶毒地针对他——新的税务官。他这个刚刚步入领导岗位的人(他有十六位下属)要操心这样的阴谋和诡计。一个一直觉得自己会成为这个城市的税务官的快五十岁的税务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失败之后能弄出的幺蛾子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而且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俗语说的:两个同样的肘节,两根同样的羊毛会让税务办公室的气氛紧张到不行。俗话说“钩子上不存土”,人们总以为政府的工作人员每天在办公室里都是干巴巴的,可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那里充满了脓肿和欲望。但这种氛围让他变得更坚强,更成熟,虽然可能这算不上是个人的成长,但起码作为税务官的成长是可以说的。总之,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