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妇女的芦洲笔记
老家在五股与芦洲的界上,属五股的一块边角地。全里不及五百户,地小人稀,至今连家超商都无,就更没有药局、食摊等其他了。里民大多彼此认识,追究起来,多少有点亲戚关系。本里仅两家老杂货店,其一是七十多年的红砖房屋,儿时被差去购物,老掌柜是我外公旧识,计量还用提秤和算盘。
半城乡的边界生活反差大。静悄乡里,入夜街上无人,但窗户对面,即是芦洲新区万家的灯火。边界生活所需,如上菜场、小吃、买支眉笔……只需越过一条排水沟去芦洲,计两百三十步。因此现要给大家讲讲本地,讲的是我家对面的芦洲。
外地人平素无事,很难专程来芦洲。此为常民领域,居住生活的场所,不似一个旅游目的地。
除了少数硬核的旅行者,许多人旅游,向往的是远方,是以从俗务忙迫中抽身,短暂做一个新的人,留下几张鲜丽的照片。因此尽量去大城胜景,尝驰名小吃,否则起码要有一树盛开的什么花,衬于身后,网上社交。因此台北人岛内旅行,去台南,去花东,或外岛。外地人来台北,逛西门町信义区,去潮流食肆排个队。游人时间多有限,城缘区域如芦洲,和许多其他城镇,就这么屡屡错过。
错过了也不见得可惜,然而我的经验里,有些地方,不在意料之内,反而深刻。有些在离家不远处,但因为久违或陌生,仿佛闯入异国。
一回会议结束,经三峡。见路边容易停车,便信步晃进老街。傍晚,扰攘的小贩撤去如卸妆,狼狗时光里,长街无人,古街屋华丽的凿痕,寸寸没入阴影,轮廓寂美而尊贵。又一回,中和的华新街。满骑楼喝茶的大叔,以云南话聊天,虾酱和蒜酥的气味,空中悬浮。市场内有一二摊车,齐备东南亚菜系常用的香草。那些香叶异草,在台北市,走遍十处市场也买不齐。
人趋中年,愈发觉得旅行的兴味,发生于心境调转,或在于望穿表里的眼色,这些家园中的异国,朴素的生活场域,层次复杂,反而好玩。因此我这个常常在本地活动的妇人,要来写下一些芦洲记忆,和日常发现的好处,供外地人参考,或能得一丝旅行心境。
其一·寺庙
若来芦洲,建议上午到,人多热闹,食物丰好。乘捷运,到三民高中站一号出口,沿标示或手机里的地图步行,很容易能找到得胜街上的涌莲寺。这儿是老芦洲的中心,宗教中心,市场中心,人潮之所向。
芦洲古名鹭洲、河上洲、和尚洲。地名几转,都留下洲字,足见从前是河滨多水之地。涌莲寺在本地地位崇隆,不止灵验,还因为位居高处,发大水时比较不淹,商业活动挨着繁茂起来。涌莲寺主祀观音佛祖,自浙江舟山群岛来,当年因台风,漂流到台北渡船头(如今淡水),落地现址,有近两百年。翻修数回,旧貌已不得见,目前版本在一九八〇年代装修,建物巍峨,气势很大。
侧看寺庙,有人看的是古迹工艺,但若在涌莲寺,可看的是人间烟火、庸常生活。
各地都有以庙宇为城镇发展的起点,庙前聚市的结构。可涌莲寺不是一般的香火鼎盛,寺前的中山市场,非是一般的大。芦洲现今的人口,更不只一般的多。因此从涌莲寺的高台俯瞰周遭,包含庙前广场,四方辐射出去的市集范围,包含许多被铁皮遮盖的街巷。白天早市,晚上夜市,汽车开不进,满区是人,商贩叫卖声隆隆四起。
入寺的本地人络绎不绝,非大节的普通日子,供桌上仍摆满七八成,供品许多只是小件糖饼,或三两橘子,猜想是买菜经过,庙里走走如串串门子。寺门外,有人两手挂满提袋,也遥遥合十致意。庙的内外,洋溢着一股热烘烘、暖洋洋、蓬勃的人间朝气。
而人间朝气,非人多即得,在交通尖峰时的信义区路口,乃至捷运车厢,人亦颇多,但看上去是上班族的深倦与阑珊。倘若气场有颜色,那是团团鼠灰色。
数代人入同一庙,缘分必深。我家三代妇女,都倚赖涌莲寺,外婆以闽语称之“大庙”。儿时生病,外婆到大庙分一点平安水喂我。当年的新手我妈,觉得让儿童喝符水不甚文明,为此跟外婆斗过嘴。我妈不知道,女儿长大竟成信女,每回入寺,必在门口大饮两杯平安水,自我感觉心强体健。
我妈与大庙,则在于安太岁的仪式。每年春节前,她去排队,代表全家安好太岁。我年过三十的头几年,二舅妈跟我妈去大庙,还会劝她,加码帮女儿点一盏姻缘灯。我妈老派,但婚嫁议题,倒一向不落俗套。她说女儿在家很好,不必忙着嫁。姻缘灯几年都没点上,直到妈妈过世,我的姻缘,始终是自己处置。
不能确定仪式对逝者有益,但是对于我这样的遗族,仪式十分有效。母后至今,家里按老规矩安太岁,倚赖的是涌莲寺每年寄来的通知单。粉红色纸单上,有家人名字、生辰和生肖,载明谁遇正冲,谁遇偏冲;建议安太岁的人数,和点灯的类型,按表操课完成,心头笃定,安然度过太岁年份。
家人远行,大庙恒在。我周周来买菜,入寺有时烧香,依序从一楼拜到三楼,更多时候,仅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每回必在门口喝水,时常借用洗手间,当它是一处生活地标,很寻常亲切。涌莲寺后殿的懋德宫,供奉国姓爷郑成功,天井开敞。此殿有一面铜铸壁画,是“郑成功荷兰受降图”,壁画前,浅檐下,整齐搁几条长凳,我与许多人一样,喜欢在此稍坐,受袅袅香烟的熏染,享天井入来的日光与雨水。
芦洲在十八世纪末,就有来自福建泉州的同安人移民,开发早,寺庙多。本地以李姓和陈姓为大宗,在本区庙宇,若稍微一读墙上捐献名单,李姓是压倒性大宗。因此除了涌莲寺,本地重要宫庙,还有在成功路上的保和宫,保和宫原本是李氏家庙。“保”字是保生大帝,“和”字取自和尚洲的旧名。
保生大帝是同安人要紧的传统信仰,其建筑是清代至今的木结构,工艺精美,属于市定古迹。目前正在考究地重修,暂不得进入。愿意的人,可以捐砖瓦,几百几千的小金额亦能捐,寄望其片片累叠,成为古迹的一部分。
其二·饼铺
涌莲寺附近的“龙凤堂饼铺”,是本地名铺。制饼用料扎实,店家接待也诚恳温和,生意一向很盛。我五股老家的土地公庙,每年祭祀用的饼龟,皆由龙凤堂承制。一只六斤的饼龟,大约由五十片咖喱酥组合而成,豆馅浓,肉角干香,是全家挚爱。曾有一年,主事者悄悄把饼龟委由其他饼铺制作,成本稍降,不料里民一吃即知,客诉没完,此后没人敢再悄悄换饼。
来龙凤堂买饼,偶会遇到老头家娘。她肤白细细,发丝银亮如云朵的光边,那是一种古典的头家娘气质,人和气,又精明洗练,观前顾后的。今年大年初九天公生,我与亲戚去买饼,见到为节日特制的海绵蛋糕,红纸杯里胖乎乎、蓬松松。头家娘经过,见我盯着蛋糕发呆,拎一颗塞我手里,她说:“今日透早才打的(面糊),请你。好吃再买。”有时候买多一些,头家娘经过,结账时又少算几个铜板。
在外不免遇到商家高冷粗鲁,或诵经般重复强调店规,不听也不讲人话之事。头家娘的招呼,自然温暖,倒也不是什么服务,纯是一人对另一人的细微体察,这类旧派人的体贴厚道,原本是咱台湾人的强项。
另,邓丽君小时候居住的眷村老家,就邻近龙凤堂,原地已经改建为簇新大楼。打电话到龙凤堂订饼时,有一细节,是话筒里会传来邓丽君演唱的《甜蜜蜜》,饼甜蜜蜜,心思亦若是。
其三·切仔面
来芦洲,找一家切仔面吃吧,这儿是发源地。
过去有外地朋友,说起切仔面,嫌汤头寡淡,不知有什么值得吃。会这么说,我猜想是一直没吃成像样的面,喝成好汤,或吃到很Q的切肉。以上情况,来芦洲试过以后,不少人就此改观。
芦洲的切仔面铺之多,是全台之最,竞争之下,手艺普遍高。关于切仔面,拙文《吃面的兆头》另外写过,我想,在此若再谈点其他什么,不如谈营业时间吧。
本地众多面铺中,我迷信其中一种,是仅从早上营业到下午三四点,不售晚餐的那一种。这是切仔面原始的营业方式。试举几家铺名,如“大庙口”“大象”,和远一点的“和尚洲”“郑记猪母”“阿三”,甚至过桥到五股,凌云路上的“阿胜”也是。这类面店,档头通常不设冰箱,当天早晨的温体黑猪肉及猪下水,浸熟,搁在层架,客人点单才切片,在汤里涮几下即起,即是北部风格的黑白切。切肉售完,差不多就打烊了。熟肉未曾冰过,嚼来甜而弹性。若进过冰箱,就柴一点。一种更次的,是老早将肉切成一堆等着,到了晚上,敏感的人吃它,能尝出冰箱的霜气。
切仔面的面汤是魂。芦洲甚至有家面铺,店名直接就叫“固汤头”。汤头有大骨的浑厚,猪肉的鲜味,猪油和油葱的喷香。白头师傅话起从前,学成后自立门户,每日仍端一碗汤去给师父尝过,以保汤不走味。在地吃面的人甚多,肉浸得多,汤头就数倍醇鲜,因此芦洲的面较外地好,很大程度,也是由于地方众人的热爱与投入。
警世的故事也有。本地原一驰名面店,换手经营以后,菜单项目扩张了几倍,东卖西卖,成一间小餐厅似的。黑白切的数量锐减,汤头就明显薄了。稀汤寡水的切仔面,瞒不过本地老江湖,不久,生意也就渐渐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