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本1
从前的人们,对“潜意识”无所知,继之略有所知而不予承认,这也没有什么好怨的。因为毕竟大家都不明白,犹如当初对人体的血液循环、呼吸、消化、生殖系统,全是糊里糊涂的,怨谁呢。
后来“潜意识”的理论成为学说了。其实这个“后来”倒是极早,一千四百多年前就开始缜密探索潜意识,可惜限于东方,限于佛经。那名为“阿赖耶识”的研究没有扩展为世界性的学说,而且就在这样的局限中自生自灭。东方人呆等到“潜意识”论从西方传来,怪新鲜地,普遍认知了(东方人老是扮这种角色,东方智慧的命运都是这样的)。
“潜意识”谈了百年,还有得谈。姑且在此节外生枝地谈一点:
纪德、摩里亚克、葛林……在文学作品中写那种无意识行为(由潜意识构成的骤尔难付理性解释的行为),使我感到他们是“幸灾乐祸”,是“巴不得”。
我对于“潜意识”的兴趣淡了,兴趣转于“意识”和“潜意识”的交界处的景观(文学表现“意识”界也还没有表现得充分,而如果“潜意识”界全然脱开“意识”界来表现,可以试试,试试以后就知道是乏味的)。
回到前一小段:热衷于表现“无意识行为”的文学家,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们反而浅薄、无聊——言重了,而我又不能减轻这种感觉。那种脱开“意识”,纯就“潜意识”,专写“无意识行为”的文学作品,使我感到浅薄、无聊。诗和梦正相反,梵乐希认为是这样。把“诗”扩为“文学”,文学和梦正相反,我认为大致是这样。然则纯就“意识”,专写“自觉行为”的文学作品,又太戆直(?)[1]。憨厚是古代人的品性,既到近代,只有机智到透顶的人才有望重显憨厚。所以,不必把“潜意识”“无意识行为”看作新鲜的东西。如能把“意识”“潜意识”等而视之,至少在文学里,“意识”“潜意识”是等同的,任其自然,不致浅薄无聊。矫揉造作才越弄越浅薄无聊。那些偏心于探索和表现“潜意识”的文学家是认为“意识”界已探索和表现完了。我觉得,我认为,“意识”界的探索和表现没有完,不过是:以后对“意识”界的开发,当然是连同“潜意识”一起来的。“潜意识”与“意识”大体上是“生”的,细节上是“克”的。如果一部小说专写疯子(或以疯子第一人称写),姑不论能不能写得好,总是极难写的(极难读的)。
A类艺术家,为当代所理解,其人、其作品有福了。其人或寿,其作品不寿。
B类艺术家,为当代所不理解,其人、其作品不福,就此湮没,应该如此,因为此类人自己误以为是艺术家,数十年浑噩而已。
C类艺术家,为当代所全然不理解,其人、其作品不福,其人或寿或不寿,其作品长寿或极为长寿,作品长寿即作品有福了。
D一个艺术家,为当代所稍稍理解,其人、其作品稍稍福,其人或寿或不寿,其作品长寿或极为长寿——D的命运胜于C。
E一个艺术家,为当代所承认,而且有点不大不小的轰动,艺术家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当代对他的误解。他忍住了讽笑。他死后,死后数十年、百年,开始了,他留下的作品陆续被理解了,而且转而探究作者的“人”的构成了。
比较起来,E类艺术家最福、最寿,虽然他活着时并不是富翁、名流、人瑞。
甲与乙斗,丙支持乙,后来甲乙议和,第一条款:杀丙。
丙知甲恶,见乙攻甲,便认定乙善,故助乙——丙临戮亦不明甲与乙是“知音”。
或者,我想,对于文学家,对于艺术家,“禅”,宜作“方法论”,不宜作“目的论”。
不过,由它去吧。
予嗜战,癖溺韬略,乃以兵法入文学。然则读者非我敌,我勾心斗角,在乎读者胜。彼胜,我功成。彼不胜,我术策有误也。
然则战无敌乎?战必有“敌”“我”二方。
不佞嗜战,素癖韬略,平居无聊,乃以兵法入文学。举凡勾心斗角,但在乎读者胜。胜,功成。不胜,策术有误也。
然则何为乎敌?战必有敌。以兵法入文学,期与下愚克“素昧”,与上智破“岑寂”也。
也罢,把小说当作历史读,历史呢,当作小说读——反正总是那么些人,做了那么些事,折腾了那么些年代。
爱情是这样:失望一遍,再失望一遍,再失望……
每次失望都异样(都同样的啊)。
知识无善恶,道德基于偏见——知识、道德成为力量时,破坏了生态。
如若有高于知识、高于道德的驾御者,知识、道德可能成为力量。
哪里有这样的驾御者?
有过,失败了,失败得心为之寒,为之灰。寒灰二千年,不见后继有谁。
曩昔失败了的驾御者,也许正是由于不明知识无善恶,道德基于偏见,故而失败了。
然而知识之无善恶,道德之基于偏见,是宿命。向宿命挑战是不稀奇的,战胜宿命,才真稀奇。
傍晚下班后,去钟表店取回闹钟,放进拎包里,相信是修好了。走过十几家便是百货公司,看看有什么值得买的。许多顾客都比我好,甚至像找到了花的蜜蜂,我是一只不厌恶花的蜜蜂。闹钟突然响起来,人们都朝我看,唯有我不能向谁看。我低头以最慢的动作迅速( )[2],闹钟不肯停,只好打开拎包取出来止制它——在众目睽睽之下。
爱情是画,一次爱情一幅画,画到画不下去了,也就是爱情完了,才配上框子,挂起来。可怜。
更可怜的是人,啊,很多人,画也没有,生命墙上挂了几个框子。
失恋的人,往往越加觉得所爱者之可爱,因为这时的画已经装上镜框了。
菜馆,堂子,赌台,浴室,戏院,酒家,旅社
上海人把狎妓叫作嫖堂子,约于鸳鸯蝴蝶派兴起之前后,什么“长三”“幺二”,生化出纷繁的( )[3],当然( )[4]
上海史,不过如此,而上海之为“上海”,畸形的繁华是有一个巅峰时期的,前后仅四年光景,即一九三七年冬到一九四一年底,几乎三百六十行,随便哪一行的经营者都发财。一个小店面,加一只电话,就可贴起那副对联而无愧色:“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上海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各国各怀各胎的人士自由出入。东方西方都热衷于如何在上海的活动达到高度充分。汇丰银行、麦加利银行、花旗银行,那是英美金融资本捏住上海经济命脉的三只大手。苏联也不会怠慢,轮船相继驶进港来。外商也购了中国的原料、物资,通过上海港水运出口。
那时,米高梅、英狮公司的影片,莫斯科、列宁格勒的影片,比翼双飞,上海人真是见多识广了。穷人拥进上海来发财,而外地有钱人也带足不义之财来上海做寓公。十分精乖者就此站住了脚。多数军阀老粗却被上海的大亨(黑社会教父)榨得只剩回乡的路费才三十六策地溜走。
毕竟那时的上海已是百足之虫,工业与商业已具备配套的系统,至此,资金大大充分了,工厂、商店、旅馆、饭店、娱乐场,宛如雷后雨后的春笋,大厦高楼一直盖到租界边缘。当年租房是讲“条子”的,即用金条作“顶”费,不是买,也非押金,更非房租,而就是开始就要拿出大条来,房子才借你。于是大房东、二房东、三房东,“层次”“层面”“肌理”,真是“涵盖”得“亮丽”“圆融”极了。
那年头,捷克、奥地利、法兰西等国家已被法西斯占领,世界各国都遣派间谍在上海掠取情报。
在艺术上,题材无可无不可。如果在艺术上计较题材,那是在计较艺术以外的东西了。
以绘画来表呈对世界的观点的人,是画家。对绘画的观点,仅系诸观点之一,当然也是以绘画来表呈的——其绘画作品的全部而非某些。
良善得真是窝囊呵
美髯的青年 在支票上 暴风雨签名
以为蜂巢中的十架是甜的 那又糟了
白希腊 金黄罗马 五彩迦太基
紫中国
多半是假寂寞
羚羊脚是狼牙琢磨出来的 杰茀斯太慷慨啊
五只鸟这样斜飞过树梢
南极冰雪之夜的荒淫无耻者啊
劳动中的男人所发散的魅力全浪费了
智士和蠢货相同的特征是:善笑。区别在于智士以各种笑对待各种事物,蠢货以一种笑对待各种事物。这个观察当然是很肤浅的,趣味只在于随时可以看到、听到有人在以一种笑对待各种事物。
在视觉艺术上,说起来,“抽象”已过去了,而与“具象”的发展史比,那么“抽象”还可以有一段很长的进程。
后来尼采不患精神分裂症而一直无畏地思辨下去,那么他的遗嘱中会说明:以华格纳的《帕西弗尔》的( )[5]作为他的安魂曲。
在与上帝的冲突中,“我”创造了哲学。在与魔鬼的冲突中,“我”创造了爱情。在不再与什么冲突时,“我”创造了艺术——此复诗人叶慈先生阁下。
听得见的是修辞,听不见的是诗——此复思想家密尔先生阁下。
文学,如喻作药,也只是供长期内服。那种一时外敷的文学的药,其实是化妆品。
另外,更有某种文学,确实也许真正似乎有使人脱胎换骨之功效,那是必定要先脱了胎、换好骨的人才能读得下去的——事情也只好绝望。
“你把世界看得这样复杂,总是因为年纪还轻的缘故。”一个五十岁的瞎子对另一个六十岁的明眼人如是说。
彼等的所谓品位,全只是庶士的享乐主义。庶士最会在细节上享乐,以模糊大节上的亏损。
昔之君子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今之君子则不然,吃的是奶,挤的是……
都道“平易近人”是好的,其实单是“平易近人”则还不知道是好是不好哩。
平易近人,意味着有个前科,即本来是不平易近人的,后来平易近人了。如果没有这个不平易近人的前科,那有什么平易近人可言呢。
疑问一:他为什么曾经不平易近人的呢?
疑问二:他怎会转变为平易近人的呢?
疑问三:他以前不肯平易近之的人,就是以后平易近之的人吗?
疑问四:这些人是什么人?
平易近人,要看近什么人。
而且,平易近人是非常麻烦的。
最简美的是:平易,不近人。
健康、正直、俊俏的少男少女,在爱情的表现上是很飒爽的——这个观察的结论由哥德提出来,特别有意思。
厌恶体系,免事体系,那是体系性特强者的性情,甚至后来他只葆风度,不留楷范。
人是芦苇
思想使人伟大,去追求真理
真理也是芦苇呀
培根实话实说,说“学问变化气质”,学问可以使气质变好,越变越好。培根没有说如果气质本来就不好,学问就往往恶化气质,变得十分坏。这种例子也是明摆着的,指名道姓也不能使其已经变得十分坏的气质减低为九分,因为彼十分有学问哩。
有口蜜腹剑者,很可怕,但也有口剑腹蜜者。毋绝望,我们活该不绝望。
真理,终将成为一己的隐私。
[1]编者注:此处系原稿字样。
[2]编者注:作者付之阙如。
[3]编者注:作者付之阙如。
[4]编者注:作者付之阙如。
[5]编者注:作者付之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