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急救员的28场笑泪尖峰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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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大门一开,那股子气味就出来了:又酸又甜,陈腐不堪。它从走廊中一路涌来,寻找着外面的世界。它使人鼻孔灼热,像是某种粉末钻进了喉咙深处。

小口呼吸,小口呼吸。

74岁女性,瘫倒,神志不清

患者从来都是神志不清的。这是电话分诊的一句滥调。即便是患者自己打的电话,调度也总说他们神志不清。

我们走近那套公寓。门廊前苍蝇飞舞。气味更浓郁了,它弥散开来,将我们包裹。这气味有层次,有质地。它是一团确乎存在、扎扎实实的东西,是一片力场,一种化学武器。

最底层是被陈年香烟沤透了的刺鼻气味。墙壁吃进去的多年烟熏现在都化作黄雾渗了出来,仿佛整栋建筑都得了肺气肿。在这之外,还有一道湿腻的潜流,那是汗水干结后发出的黄油似的腐臭。汗水在未清洗的松弛皮囊上积累了数周,直到皮肤红肿。更强烈的则是那股子尿液发酵的恶臭,那是不住翻腾的自酿啤酒,糖度极高,酸得像醋,正恶毒地乜斜着我们。最后是最刺鼻的部分,那是消化紊乱的病态果实,一股酸臭的腐烂,浓烈得几乎能尝出味道:腹泻的气味。

这些气味,闻过就再也忘不掉。

“有人吗?”

“进来吧,伙计们,谢谢你们能来。”

一只秃头从过道上方探出。早起的不止我们。

“我是她楼上的邻居。她情况很糟。”

我们拾级走进公寓。地毯都磨得厉害,皱起来,露出下面的混凝土。垃圾散落一地:揉皱的市政信函,一块块剩比萨,食品包装,还有餐巾纸。墙上的黄色墙纸沿拼合处剥落开来,四壁与天花板相接的地方到处都是蛛网,上面还挂着成团的厚厚灰尘。烟雾报警器也在“嘀——”地响着,提醒人:我该换电池了!每隔40秒钟就“嘀”一声。

“这位女士叫什么?”

“玛格丽特,佩姬·玛格丽特。”

客厅唯有一只光秃秃的灯泡,更强的光线则来自那台巨大的电视机。它雄踞在房间中央,仿佛一位临朝的君王。屏幕中倾倒出一幕幕五光十色的生活画面,那是佩姬原本可能拥有的生活。电视的音量调得很低,只有连续、单调的嗡嗡声。

撕破的窗帘已坠到了上窗框以下——窗帘杆已经不堪重负。墙壁上毫无装饰,没有黑白的结婚照,也没有孙辈们身穿校服的照片。室内的地毯已经“看”不出来,要踩上去才能感到它的存在:一走进房间,我们的鞋就被地毯粘住,就像穿着人字拖走在潮湿的沙滩上。

佩姬没有多少家具。一张饰面小桌上沾满了咖啡杯底的圈印,上面摆着一只玻璃烟缸,烟缸里的烟蒂、烟丝都冒了出来,桌上还有小橘子和其他水果的腐烂残骸。马克杯只只都结着污垢。地板上还丢着其他食物残渣:酸奶罐里长出蓝纹奶酪,油腻的包装纸留宿着苍蝇和它们的蛆宝宝。

那张沙发也像一辆抛了锚的灵车,显出向内垮塌的迹象,面料也磨光了,海绵透过面料挤了出来,沙发原本的颜色早就没人记得了。沙发座周围伸手可及的地方摆了五六个冰激凌桶,解说着那一阵阵恶臭的来源:看起来每一个里面都盛满了尿液。

沙发中央,有人正四肢摊开瘫坐着,眼睛却还倔强地盯着前面,她就是佩姬。

“早上好,佩姬,我看你可能需要我们帮忙。”


每一项职业都有自己的神话。我这份工作也自有它激动人心的闪光,但你可别被它晃花了眼。有闪光的地方,未必就是迪斯科舞厅。

我们这行听起来可能像一场冒险:有一些些骇人,还有一点点精彩。在车流中疾驰,面对无法预知的状况,有人在公共场所受伤,还有人流血。一丝隐隐约约的危险气息。一场令人兴奋的小小出格。

被别人问我们做哪一行时,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在你说出“院前急救医士”(paramedic)这几个字时,对方会双眉微挑,脑袋略略侧向右边。

“哇哦,厉害!”

于是,在这一刻、这极短暂的一刻,你好像变得有趣了一些。

“我是绝干不了你这个的……”

人家当然不会以为你肾上腺素持续狂喷。但是生命危险撞上医学干预总是令人心痒难搔,尤其当它在现实世界中发生、可以用本地的细节增加一点风味的时候。

你能猜出对方接着会问什么。对于那些我们永远不必见面的人身上发生的糟糕事情,人人都有一种自知理亏的病态痴迷。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当然是:

“你见过的最坏情况是什么样的?”

有人这样问你时,他们希望听到的是一部大减价的恐怖电影。比如有个男的被台锯锯掉了手,或是一个女孩被一支钢笔扎进了眼球。总之越血腥越好,最好再来一大摊红色的那什么。压成肉酱的四肢广受欢迎,内脏露出体外也会激起各种各样恐惧的低呼。

而他们不想听你说,有一名34岁的两孩妈妈住在二楼,却得了运动神经元疾病,她在机械病床上和丈夫一起对孩子演戏,好让他们过得尽量正常;又比如某位老太太以为她的丈夫是入侵者,抡起拐杖殴打老伴,而老伴只能一边抓住她的手腕,一边把脸上的泪水抹在自己熨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肩膀上。这些并不是听众想要的“最坏的情况”。它们有一点太平凡,有一点太悲惨,也有一点太现实了。枪击是别处的事,只在屏幕上、新闻里、在荒郊野外发生。而痴呆却可能是你妈妈的事。

还有一些事是他们绝对不想听的,比如你不得不将一名妇女从她自己的排泄物中抱起。


佩姬的样子,仿佛一本绝版20年的童话故事中的一个邪恶女巫。她的头发像一条粗麻绳,里面夹着几缕姜黄色。她的皮肤像是被太阳晒干的燕麦粥。她脸上的肉下垂得厉害,松垮垮的,堆成深深的褶皱,褶皱里嵌着那一对倔强的眼珠。

“我不要你们帮忙。”

“为什么啊,佩姬?”

“我不要你们帮忙。”

她反复咕哝着这一句话,就像在背诵别人要她必须牢记的一条信息,只是她已经不知道这条信息来自何人,又要说给谁听了。即便她曾经是一个邪恶的女巫,现在她的所有邪恶计划也早已经泡汤了。不过单凭这副外表,她还是能把一个在森林中迷路并走进她小屋的孩子吓到。

“我看你没有别的选择,佩姬……我们不能把你就这么丢在这儿……还是让我们帮你吧?”

带着戒备,她伸手抓起她的好友——那只遥控器,调高了电视机音量。接着她的胳膊又落回了大腿上,爪子似的指甲全是黑的。

我们转头问那位邻居。

“请问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正要去上班,我也是上早班的,跟你们一样。这时我听见她在呼救。门也开着。进来前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进来就看到了佩姬。”

“她这样大概有多久了?我是说……最近有人照料她吗?”

“我之前只见过她一次。是两个月前了。在大门外面。那时她不是这样子,还走路呢。她家里我是没进来过。”

很明显,佩姬被困住了。一开始多半只是疲劳或者虚弱,或许是生了什么病,又或许是疏于自我看护,总之她没有照顾好身体的需求。结果,她就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到了伸手可及的范围:吃进去的东西,排出来的东西,还有能让她分心的娱乐活动。但是拖到现在,那些丑橘和酸奶都已经吃完,尿桶也装满了,于是她陷在了自己这摊湿漉漉的混合秽物之中。

“你能从沙发上起来吗,佩姬?能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吗?”

“能。”

“能走给我们看看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在看着呢。”

“你在看什么,佩姬?”

没有回答。

“你还有东西吃吗?”

没有回答。

“今天是礼拜几,佩姬?”

没有回答。

“你有家人吗,佩姬?”

没有回答。

“附近有朋友吗?”

没有回答。

“你有看护人吗,佩姬?有人照顾你吗?”

没有回答。

嘀——又是烟雾警报器。

“佩姬?”

“别来管我。”

“要是我们不管你,你觉得你会怎么样?”

这一刻是佩姬的生死关头。她已经生理崩溃,处境也糟糕至极,成了一只没有过去、没有背景也没有个性的动物。她已经完全丧失了防护力,必须完全依赖他人。

如果留在原地,她十有八九会死。死亡不会直截了当地降临。起初她会渐渐衰弱。她呼吸还不困难,心脏也不会马上停止。但她的双腿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功能,无法再带着她远离危险。这样下去她会感染,情况会急转直下。简单地说,她已经掉进了一个坑里,自己爬不上来。得有人拉她一把才行。

不会再有人来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刚才是她自己向虚空中呼救,现在救援者来了。来的这一对人长相滑稽,但愿意帮忙,也帮得上忙。她有机会被送往安全的场所,在那儿被清洗干净并重获新生。但令人诧异的是,她却想让我们走人。

为什么有人会拒绝自己显然需要的帮助?心灵经历了怎样恶劣的突变才会使人如此有违常理?我们这份工作始终要面对这样一个悖论:最需要帮助的病人反倒会拒绝帮助,而那些根本没什么问题的人却等不及要进急诊。

这里头肯定有一点自尊心在作祟。常有些人性格顽固,不愿接受帮助。还有许多人害怕成为别人的负担,或者更糟,害怕浪费别人的时间。或许佩姬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境况有多严重。又或许她不想知道:否认现实也可以是一股强大的约束力。

如果佩姬一心只想着自己苦熬,那么再往前一步就是为生病感到羞耻了:到那时,她会认为依赖别人是一件屈辱的事。难道说她不仅身体无法动弹,连心灵也走进了死胡同?

如果对种种惨况不带同情地分析,那么,一个人将身体失去机能带来的短暂耻辱看得比自己的安全甚至生命还重要,这一点应该说难以想象,甚至令人气愤。但是再想想这些人的现实处境:身上粘着自己的大便被拖到医院,身体虚弱无助,虽然拼命想照顾自己,却连最基本的自理都无法做到。没有多少事情会比困顿于自身的残废更糟糕,如果有,其中一件肯定是将这种残废公之于众。因为就算生病或倒下,就算完全被病痛压垮,生理崩溃,我们仍然有高于动物的人的尊严。


虽然戴着手套,那只电视遥控器看上去还是有毒似的。我拿起它按下了红色圆钮。平板屏幕上的五光十色消失了。房间里一片寂静。嘀——又是它。我在靠背长沙发前蹲了下来。

“接下来我们会这么做,佩姬:我们会一左一右帮你站立起来。我们会让你坐到我们的椅子上,再把你裹进这条毯子里。我们会把你抬到救护车那里。现在时间还很早,附近没有人,没有人会看见你。我们会快快地把你送到医院。医院里也没有多少人。到了那儿,我们就直接把你送进一个隔间。他们会帮你洗干净身子,喂你食物,替你检查。他们会照料你,佩姬。他们会帮你恢复健康。”

佩姬摇头。她还在硬撑。我的同事也在旁边蹲下。

“我知道你害怕,佩姬。换我我也害怕。但你今天一大早听见邻居经过时,还是呼救了是吧?你也知道情况不妙,对吧?所以你才叫。现在我们来了。几个小时以后,你就会觉得舒服许多的。我保证。”

邻居也把他的手搭到了她的肩上。

“好了,佩姬。就让他们帮帮你,行不?”

一阵停顿。

然后佩姬点了点头。

我们各就各位,一边一个,抓起了她衣服上算是最不脏的一块。我们知道下一刻会漫出什么气味。

“准备好了吗,佩姬?”

佩姬点了点头。

我们深吸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