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欺凌、逃学、强暴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雅美的学习成绩尚可,也很少缺勤。但二年级到三年级期间,她遭受欺凌,开始逃学。成绩单[1]上的评分都是“1”。
欺凌从高年级学生吐槽雅美的衣服难看开始,初三的时候,又有同年级的学生说雅美的坏话。我见了一位当年和雅美同年级的人,对方说雅美是个胆胠的学生,给人性格阴沉的印象。不过雅美肩上的重担大概是她的同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秀子在公开审判中说:“雅美和我说起过她的朋友在学校受到了欺凌,但我不知道那其实是她的事。”而校方当时更重视的并非雅美遭受欺凌一事,而是逃学。当年负责雅美的指导员说:
“我们以为雅美逃学不是因为欺凌,而是要照顾两个弟弟。为了督促她上学,我大概去过员工宿舍两次,她家里很乱。我和她父亲谈过,希望他让雅美回学校上课,但她父亲只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没有明确的回应。说实话,我觉得她父亲没有养育孩子的能力。”
这段时间,雅美的饮食依旧匮乏。她有时也自己做饭吃,但更多是在便利店买便当解决,如果没有钱就不吃。初中逃学的时候,还曾特意为了吃饭去学校。
雅美参加的社团是美术部,活动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学生们来时都带着便当,雅美的便当永远是面包和果汁。看到朋友们的便当,她总是想:“都是带着爱意的饭菜,真好呀——”
利索地做饭、收拾屋子等稀松平常的生活技巧,是照顾孩子的重要技能。在这样的环境中,雅美是怎样学会做饭和其他日常的生活技巧的呢?
指导员家访时,曾亲眼见到雅美在杂乱无章的家里吃酱油拌饭。
“我做了三十五年的初中老师,雅美绝对是我见过的学生里不让家长操心的前几名。如果孩子的家境极为贫寒,校方可以联系地方的民生委员,办手续让学生领取行政补助。可雅美的父亲是有薪水的,所以他们领不到补助。”
经济困难到无法正常育儿的家庭,可以领取文具补贴和伙食补贴。会有民生委员(社会福利机构的民间协助者)定期到访这些家庭,确认孩子们的家庭状况,有时也会给父母提供育儿指导。民生委员制度自一九四八年成立。那时,家庭贫困占据了教育问题的很大比重。然而,雅美家的困窘源于父亲俊介沉迷于打小钢珠的恶习和母亲出走导致的家庭破裂,主要问题在于父母极度缺乏抚养能力或抚养意愿严重不足。
现在人们已基本达成了共识:父母对孩子的照料不够,就相当于忽视(育儿放弃),是一种虐待行为。法律也规定,教师需承担尽早发现儿童受虐待现象的责任和义务。疑似有虐待现象发生时,教师也有义务向专门接办虐待事件的儿童咨询所举报。但在雅美读初中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虐待的概念还未被大众所知,法律措施也不完备。
人们忽略了雅美的成长,这和时代的特征不无关系。这是一个家庭很容易在社区中被孤立的时代。例如,雅美在便利店买些面包、果汁或便当,就可以应付校园生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日本开始出现便利店,八十年代起,便利店迅速扩张。便利店的繁荣离不开冷冻冷藏技术的进步、公路网络的完善、IT业的发展等工业社会的进步。模式化的待客方式使店员把孩子也当作寻常的客人看待,不会过多盘问。孩子们在生活中需要大人帮助的时候少了。同时这也意味着大人更难看清孩子的处境。
指导员说,雅美在老师们面前表现得很弱势,几乎不开口说话。曾有老师认为,雅美不说话是存在智力问题。但雅美寄给我的信中几乎没有错字或漏字,内容也很扎实。我不觉得她的智力不如常人。雅美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
在我看来,所谓的老师就算学生遭遇了欺凌也几乎发现不了。我觉得就算向他们求救,他们也不会警觉。
雅美无意向以老师为首的成年人求救。后来,她在育儿过程中不信任、不依靠政府机构,都与她年少的记忆不无关系。
只不过,雅美初中时也不是完全孑然一身。她参加美术部,画的油画还曾在武丰町立图书馆展出。社团活动中,她也曾和朋友一起边吃偷偷带进学校的点心边聊些没营养的话题,曾隔着窗户远望自己喜欢的棒球部队员。一审最终辩论阶段当庭诵读的辩论主旨中说道:“读初三时,雅美的朋友是最多的,自觉和老师的关系也很好。”想必这与校方做出的努力也有关系,如果雅美连续三天不来学校,学校就会派人去家里探访。
这段时间,雅美和小时候的好朋友大月信子成了同班同学。信子的父母也离婚了,两个女孩的经历有共通之处。秀子在每个月星期天回家一次,一家人去购物时,信子也曾一起去过。信子与雅美一直保持着联系,案发后也见过面,两人还会给彼此写信。
尽管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雅美依然过着“普通初中生”的生活。也许正因为如此,老师们才忽略了雅美遭受的忽视。
初中毕业后,雅美在紧邻武丰町的半田市某纺织工厂就职,她住在员工宿舍,一面工作一面读定时制高中[2]。
新生活开始大约一个月后,她遭遇了强暴。
那是五月的一天,雅美从宿舍回父亲和哥哥的住处时被人搭讪。她没有理会,对方却抢先一步绕到前面的路上埋伏着,等雅美路过时把她推进车里。雅美以为自己“可能会被杀掉”,在汗毛倒竖般的恐惧中,被对方殴打、强暴。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性体验。
雅美脸上顶着一大块瘀青回到家,立刻告诉父亲自己被人打了。但父亲什么也没说。她的脸肿得老高,但只得自己冰敷。
雅美写信给母亲秀子,告诉她自己的遭遇。平时几乎不回信的秀子,这次立即来家里看望雅美。听雅美说完事情经过,秀子说要带她去警署和医院。但雅美说自己不好意思去,秀子也就不再坚持。雅美最怕的是怀孕。秀子安慰不安的她说,“先看看情况”。对于没有报警也未去医院一事,秀子这样解释:
“小野(俊介)也没说要带孩子去。既然女儿觉得羞耻、不想去,做父母的怎么能非要带着她去呢?”
遭遇强暴,是伴随极度恐惧和无力感的经历。自尊心和自我肯定感都会明显降低。这时需要有人在身旁坚定地给予鼓励和支持,告诉受害者:错不在你。作为父母,完全有必要带孩子去医院做一次仔细的检查,告诉孩子可以选择不必向卑鄙的犯罪低头,毅然决然地报警。但秀子并不具备引导孩子做出这些举动的能力,恐怕俊介也是一样。
遭遇强奸后不到一个月,雅美就辞职了,也退学了。据说起因是她为袒护一位受欺凌的好朋友,使自己受到牵连。自尊心刚刚遭受严重打击,又卷入人际关系的纠纷。如果说那时的雅美失去了内心的支撑力量,也不足为奇。
雅美不再尝试用工作和学习来开辟未来,而是过上了飘萍一般的生活。
[1]成绩单:日本学校用于记录学生学习成绩和学习情况的考评表单,考评分为五个等级,“1”为最低,“5”为最高。
[2]定时制高中:日本的公立高中分为全日制高中、定时制高中、通信制高中三类。定时制高中实行部分时间制,通常每日四个课时,以夜校为多,也有专开昼间课程和昼夜并设的学校。